东京——某些日中友好民间会社组织,号召其会员罢课、罢工、罢市、举行示威游行或静坐,抗议政府调遣国民自卫队对付中国人。他们在演说中呼吁——具有人道主义精神的日本公民,应该大敞门户,满怀爱心地欢迎中国兄弟姐妹的光临,因为这正是日本人民向中国人民偿还历史血债的最好机会。
“难道我们日本人民的良心背负这一历史血债的时日还不够久吗?难道还要我们的子子孙孙继续背负下去吗?!”
“难道中国人比法西斯还可怕吗?!”
“难民将至,刀兵相见,有损大和民族的民族形象!”
诸如此类的慷慨陈词,很是打动了一些日本民众的心肠。他们泪盈满睫。他们大鼓其掌。
但是更多的日本人并不接受演说者们关于人道主义和赎罪论的说教。他们斥骂演说者们美言惑众,全不顾二百万这一数字对于日本国家和人民必将造成的险恶威胁,也故意不去想那是二百万怎样的中国人!他们甚至猜疑演说者们心怀叵测,企图引狼入室,借助二百万心理和精神出现疯狂状态的中国人之力量,和在日本收买的间谍,企图趁机使日本改变成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倘“社会主义”是日本国门之外的东西,他们完全拥护日本同“社会主义”和平共处互贸互易的国策。但是倘日本有改变成一个“社会主义”国家的可能,哪怕仅仅是百分之一的可能,他们也会本能地感到如临大敌。他们恐惧“社会主义”,甚于恐惧二百万疯狂的中国人。毕竟,他们在“资本主义”的日本,早已生活惯了。他们的一切既得利益,都是“资本主义”的日本所提供所给予的。他们深知,一旦日本改变成“社会主义”,他们将彻底失去些什么。
而“社会主义”究竟也能带给他们点儿什么?却是他们无论多么富于幻想也没有丝毫乐观的根据的。二百万中国人啊!在二战后国民自卫队有限的日本,二百万疯狂的中国人,如潮席卷日本国土,岂不是想在日本搞“社会主义”便搞“社会主义”,想在日本搞“共产主义”便搞“共产主义”的么?有一点他们是预见得到的——只要受到号召,二百万一无所有的中国人,要不愿轰轰烈烈地在日本国土之上进行“共产”实践才怪呢!
于是各持己见各有所忧的两方面日本人发生了激烈的冲突。
于是防暴警察出动平息骚乱。
于是名古屋、大阪等大都市发生了更大规模的游行示威——有声援这一派的,也有声援那一派的。
于是从东京到各大都市,骚乱演变为暴乱。全日本陷入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严峻态势之中。对现实不满甚至潜怀敌意的一些日本人,公开宣泄,哄掠商场,抢劫银行,绑架富豪,袭击巨贾……
火灾、爆炸、车祸……彼伏此起。
政府敦促天皇家族出访国外暂避一阵时日——浮城(168)并未像船靠码头一样,一傍着电子冷制造的冰堤便固定不动。它开始擦着那几十海里长的马蹄形的冰堤继续漂移,终于与冰堤的末端脱吻,如同船只离港,渐渐远辞了九州岛,又向公海漂去。
对日本,这不啻解除了全国性的一级战备。一场虚惊,不过使日本政府的首脑人物们出了一身冷汗罢了。对浮城(168)上的中国人,恰恰相反,从大希望的巅峰,而被抛掷于大绝望的深渊,那一种破灭感语言难以形容。呼天喊地也是白呼白喊。既感动不了天也感动不了地。再疯再狂也是无济于事。那等于中国人互相吓唬中国人。除了进一步使中国人之间互相厌恶乃至互相憎恶,没有别的任何意义。这一座浮城(168)——不,这一座海上废墟间的中国人,一群群变得木木呆呆,如傻如痴。若说仇恨也是一种思想的话,那么大多数人头脑中进行的唯一的思想活动,便是对日本的咬牙切齿深入灵魂的仇恨。如果在这种情况之下他们全体都踏上日本国土的话,日本可就真的要遭殃了!
太阳旗在“刷盘子”派的阵地上富有讽刺意味儿地仍高高飘扬着。他们连降下它扯碎它那点儿宣泄的冲动都不存在了。羞耻感像耗子一样啃着他们每个人的心。他们怎么想也想不通——为什么堂堂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历尽凶险,要给你们小日本去刷盘子,甘心情愿地去做你们小日本儿的门下走狗你们还那般的厌弃我们,竟筑起一道冰堤将我们挡在门户之外?羞耻感仍是仇恨的提炼剂。他们比他们另外的同胞,当然在这座海上废墟间的同胞,对日本更加仇恨。所谓恼羞成怒。所谓一下子走向了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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