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城(169)

2025-10-10 评论

五星红旗也依然在“国土”派的阵地高高飘扬,但是阵地上已没了爱国者准爱国者们的身影。因为当浮城(169)与冰堤连续几次猛烈相撞时,不在别处,恰恰就在那里,横七竖八经纬交织裂开了无数道深不可测的沟壑,使那地方成了最不安全的地方。在许多人舍生忘死地攀爬冰堤,企图翻越到冰堤那边去,也就是翻越到日本翻越到“资本主义”那边去之际,不少爱国者准爱国者同样加入了那种高难度的竞技。没有加入的,事实上也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来着。只不过因为人太多,靠不近冰堤而已。所以他们内心里都十分清楚,在选择“社会主义”还是“资本主义”的考验面前,却原来他们并不像自己一向自信的那样,是什么坚定不移的“社会主义”。在他们的潜意识里,“资本主义”却原来是对他们具有很大诱惑力的。他们的理性的抵御力,与那一种诱惑相比,却原来是并不起什么作用的。他们因此而感到惭愧极了。即使没有那些深不可测的沟壑出现,他们也都不大好意思再站到五星红旗之下了。尤其他们中那些“社会主义”的既得利益者,不仅感到惭愧极了,而且对于自己们在考验面前的失节行为感到沮丧。觉得自己是忘恩负义的人。可不么?细细想,“社会主义”给予他们的实惠还真不少呐!

那些打算缔造一个什么“公社”的貌似虔诚其实内心里并无虔诚可言的大学生们,凝望着越离越远的海上冰堤,一个个神情萎靡,怅然若失。他们终于明白,缔造一个“公社”之类的东西,比搭积木难得多。而日本,想去又去不成了。他们开始真的忧患起来。忧患他们自己的命运……

这时,夕阳入海。它的最后的余晖,将一部分海面映得红彤彤的,并刷红了那海上冰堤。景象迷幻而且瑰丽。

几艘日本轮船,与浮城(169)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追随着它。那当然不意味着依依不舍,而仅仅是一种礼节性的送行。

天空上,几架日本直升机也在追着浮城(169)。日本政府没有忽视联合国关于国际人道主义的叮嘱,继续向浮城(169)空投食品和饮料……

浮城(169)上许许多多的中国人的精神彻底崩溃了。他们悲怆地呼号着,奔来跑去,在暮色中,在废墟间,那一情形十分可怖。

日本轮船从海中救起了一些人。其中有市长的夫人,市长的女儿和马国祥的女儿。最后救起的是马国祥。他们刚把他打捞起又放弃到海中去了。因为浮在海面的仅是他的半截身子。他腰以下已喂了鲨鱼……

浮城(169)渐渐漂入了海洋上的黑暗之中。

第一堆火燃起不久,数千堆火陆续燃起来了!人们全都放弃了思想。崇高的思想或仇恨的思想全都放弃了。头脑中仅存一个愿望,那便是苟活下去的愿望。这使仿佛势不两立的人们,终于能够相安无事地围火而聚了。精神彻底崩溃了的人们,依然在火光中东奔西跑,依然发出着呼天唤地的悲怆号叫。依然有人落海,或在奔跑中失足的,或自己跳下去的。没法尝试制止奔跑者。没谁对落海者一动恻隐之心,打算救他们。

在某种情况下,自取灭亡只不过是主动行为而已。倘不拖拽着别人,似乎便不是触目惊心的了。浮城(169)上麻木的见死不救的人们,正是在那么一种情况下。

有夜幕笼罩着,精神还撑持得住绝望心境的人,只当周围什么需要动一下身子的事也没发生。听而不闻视而不见地呆坐火堆旁。

有一个赤身裸体的女子在火堆之间幽灵似的跚行着,唱着歌儿……

她是婉儿。

一伙男人在一个地方将她轮奸了。

他们的兽性大发源于绝望,源于对死的恐惧。

强暴什么是压制这一种人的绝望这一种大的恐惧的方式。当没有完整的东西可以成为他们摧毁的目标时,像婉儿这样一个女人便注定地会成为适合他们宣泄绝望和恐惧的“东西”。

她在一处火堆旁驻足,痴痴地笑,环视男人们。

他们呆瞪着她,一个个毫无表情。火光将她窈窕的胴体映成金橘色,美妙异常。

然而他们似乎都未受到诱惑。

她疯了。

她唱道:

 

山里的花儿开
远远的你归来……

 

他们仍瞪着她,似乎在听。

另一堆火旁,有一个男人缓缓站起来,走到她跟前,牵着她一只手,将她领走了。

走了几步,他扭头回望,似乎是要判断一下,会否遭到别的男人们的反对。见没谁有什么反对的意思,放心大胆地又牵着婉儿的手往黑暗处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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