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城(22)

2025-10-10 评论

人们的目光又投射向身旁的他人。似乎都表明着一种不言而喻的防范和警告——不许犯我!仿佛只要稍微疏忽了对他人的一举一动的密切注视,他们内心里那一种正在扩散着的恐惧,就会被自己的鲜血和脑浆涂染成惨怖可怕的现实……

海鸥们的叫声,越来越响亮了。飞翔和俯冲的高度,越来越低了。一些羽毛,从空中悠悠地飘落。

突然,从六层楼的一个窗口猝掼下一件物体。

有什么东西,溅到了几个人脸上。

那物体就落在离人们不远的地方。那是一个女人。面朝下。头被坚硬的水泥撞击得散碎了。长发看去就好像掉在地上的假发套。

一个少妇尖叫一声,率先遁入楼里。

人们顷刻逃窜而尽。

这条街上,霎时只剩下了一老一少二人。

海鸥成群成群地降落,占领了一座楼顶。又占领了一座楼顶。一只,两只,三只,一只接一只,竟直接降落在街上,无所畏惧地踱来踱去……

婉儿望着那个从楼上坠下的女人,更准确地说,那具女尸,低声说:“是铁子他妈……”

老孟祥点了一下头:“是……”

“她完了……”婉儿已浑身发抖。

“完了……”

老孟祥表示同意。

婉儿只想赶快离开这条街,到市里去。和成千上万的人在一起。如同那些响亮地叫着的海鸥们成千上万只在一起。此时此刻。这条街使她感到可怕。而不是这一座城市。这条街上的人们也使她感到可怕。他们彼此间的恐惧心理严重地影响了她。他们为什么不拥向市里去呢?她不明白。难道和更多的人在一起,他们的恐惧则便更大么?这座城市绝不会有成千上万个铁子呀!虽然几乎每天都有行凶事件发生。而这条叫仁义街的街道,却未必没有第二个铁子仍隐蔽在什么地方,磨刀霍霍,伺机杀人,为了图一时的报复的快感。或仅仅因瞧着谁不顺眼。尽管老孟祥说这条街上此前从未发生过杀人命案。尽管这条街上的人们一向谁也不轻易得罪谁。她甚至怀疑,铁子杀韩俊生,不见得是由于报复心理的驱使。也许仅仅是因为他早就想杀一个人。而韩俊生老实且胆小如鼠。属于那种被杀时只会求饶绝不会进行反抗之人。杀起来顺利。报复不过是他的借口。人若产生杀人之念,首先得说服自己,征得自己的同意。有了一个借口,哪怕是一个自己臆造的借口,便似乎有了一个杀的理由,杀时不至于犹豫不至于想杀不敢杀,或下不去手……

“大爷,我……我走了……”她忐忑地说。

“走吧。姑娘,你快走吧。记住,要在人多的地方呆。这种时候,人多的地方才安全啊!……”

老孟祥由衷地叮嘱。

“大爷,我……我……可能不再回这条街上来了……”

“别回来了。姑娘……别回来了……谁知这条街,过会儿还在不在了呢……”

老孟祥苦笑了。

她朝孙寡妇的尸体看了一眼。

老孟祥说:“有我呢。我不到市里去,和他们的想法不一样。他们是舍弃不了他们的家。我么,舍弃不了这条街。总觉得,我若死在别人后头,也许可以为先死的人尽点儿什么义务……”

她打开小坤包儿,翻了翻,说:“大爷,那碗馄饨,我……我没零钱……要不您先给我记上账吧!兴许这一切,不过一场虚惊。最终什么可怕的事也不会发生……”

老孟祥又笑了。这一次笑得颇乐观。

他说:“好。大爷就给你记上账。算我替你,在我的账簿子上,存一份儿希望吧。”

婉儿神色凄凄哀哀的,欲走不走,又想起件事:“大爷,还得拜托你,给我对门的孙奶奶,转告个明白话……”

“哪个孙奶奶?”

“就是住我对门那个。双目失明那个……”

“她呀,转告什么?”

“她什么都不知道。担惊受怕的……”

“是这样啊!不转告也罢。”

“不转告也罢?”

“不转告也罢。”

老孟祥回答得很有主见。很决断。

婉儿便不再说什么。却仍不走。她觉得,自己仿佛欠这条街些什么似的。如果不在走前,偿还清楚,作个彻底的了结,日后必负内疚。她那种心情,好比将同丈夫去办离婚手续的女人。在划分财产的时候,宁愿显得大度。在剪断夫妻关系之前,对丈夫并非已无丝毫温情可言。她的目光,眷恋地望向她住过的那幢楼。望向属于她的那一个窗口。窗子敞开着。窗台上落了几只海鸥。它们在她的注视之下。一只接一只,从容不迫地蹦入室内,占领了她的房间。那情形如同几名惯于出生入死的侦察兵,从容不迫地占领了没设岗的敌军指挥部,俨然成了主人。婉儿想象得出它们怎样扑着翅膀,跃上桌子,跃上床,跃上梳妆架,为所欲为,无处不遗屎。更多的海鸥被同类的大胆妄为所鼓舞,纷纷俯冲向这个窗口。比同类更肆无忌惮,甚至不屑于在窗台落落脚。直接飞入室内。仿佛她的房间里有一股强大的吸力,将它们不可抗拒地往里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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