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对她的房间的确非常眷恋。那毕竟是完全属于自己的停泊地。属于自己别人不可擅自闯入的码头。她明白,当她转过身去,它便不再属于自己。她便成了一条没有停泊地没有码头可靠的船——在这座危机四伏处处笼罩着惶恐不安的城市里。正如这座城市在时时可能造成涛渊浪谷的海面之上没有目标也没有航线可循地漂移……
“你先别走,我有东西送给你!”
老孟祥忽然想起了什么,三步并作两步向他的饭馆走去。
屋顶上,悬挂营业幌子的高竿横木上,也落满了海鸥。它们看去都很强健。它们响亮地叫着。叫声里有一种巨大的愤怒和狂暴的警告意味儿,纷纷向老孟祥进攻,将他阻止在饭馆门外,不允许他迈入。仿佛他是一个强盗。而它们是饭馆的卫士。它们的进攻相当无畏而且凶猛。
这些海鸥,这些追随着漂移的城市,从内陆海远征到大洋上的海鸥,一厢情愿地将这座城市当成了一座岛屿。它们同仇敌忾,企图占领整个“岛屿”。如果它们不能占领它,它们就只有占领天空了。而占领天空须不停地扇动翅膀。它们都已精疲力竭。在它们所俯瞰的洋面上,除了这座“岛屿”,四周水天相连,没有另外的落脚之地。甚至,连一艘可以追随,可以暂时在桅杆上歇息的舰只的影子也没有。它们不认为追随这座城市是一个巨大的错误。它们认为是一个阴谋。是一个骗局,是被诱而上当的。它们不打算和这座城市里的人和平共处。它们不信任人。它们断定人不可能不伤害它们。它们是不知来自何方的洋上“游走部落”。
“滚开!滚开!……”
老孟祥挥舞着胳膊,招架着抵挡着它们的进攻。
他的谢了顶的光头,被啄出了血。
他愤怒了。
他的手在挥舞之中竟抓住了一只海鸥。他把它狠狠地摔在地上。摔死了。
又抓住一只,又摔死了。
接连抓住几只并且全都摔死,海鸥们的进攻之势才败退,老孟祥才得以趁机进入饭馆。
婉儿不敢去到饭馆门口等他。唯恐再次激怒那些海鸥。
不一会儿,老孟祥怀抱着什么从饭馆里跑了出来,跑到她跟前。
“这个,你带上。”他将一个旅行背兜帮她背在身上。
他光头上的血淌到他脸上。他抹了一把脸,看看手,催促婉儿:“快走!快走!兜里有救生圈,小红留给我以防万一的。也许,用得上……”
“大爷,我不……”
婉儿缩着双肩,想使旅行背兜从身上褪落下来。
“你这姑娘,不听话我揍你啦!”
老孟祥吼起来,重帮她背好。又说:“用得上,你将来别忘念大爷一个好就是了。用不上,算大爷送你空人情……”
婉儿哭了。不由得,她想跪下去给他磕个头……
“快别这样!”老孟祥扶住她,没容她跪下。他叮咛:“大爷给你这个兜子,比你装钱的那个小包包,可重要得多!当心别被骗去,偷去,抢去!什么情况下了啊,还只带着钱!要是能见着小红,对她说,别担心我!别回来!顾她自己吧!……”
进攻过他的那些海鸥,飞了过来,不停地叫,在他们头顶威胁地盘旋。
“走!……”
老孟祥双手把婉儿一推。婉儿心肠一硬,抽泣着跑了。
海鸥的叫声,在她听来,如同一阵高过一阵的胜利的欢呼……
她一口气跑到街口才站住。
她反身一望,魂飞魄散——只见老孟祥抱着头,在街上跌跌撞撞,不知往哪儿逃。分明的,他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了。更多更多的海鸥,比刚才更凶猛地向他进攻着,进攻着。他已经根本丧失了招架一下抵御一下的能力。眼睁睁地,她望见他,终于倒下了。海鸥们仍不肯放过他。落在他身上,继续啄他。这一群啄够了飞起,那一群落下接着啄。它们的胜利的欢呼响彻天空……
更令她魂飞魄散的情形紧接着发生了——街道从中段裂开了。裂缝左右横着伸延,撕开一幢幢楼房,撕开一个个院子,撕开一切……
城市的又一部分断裂了!
饭馆的幌子却依然高悬未倒,像一面旗。断裂的一部分城市,像从巨舰舷上渐渐放下的小艇。缓缓地,断裂终于彻底,终于形成脱离。一幢幢被撕开的楼房里,各式各样的家具——组合柜、写字台、沙发、床、电视机、洗衣机、冰箱……以及看不清辨不明的小东小西,和人——或穿长或服短的男人女人孩子,接二连三地掉出来,掉下去。物体和人仿佛被城市的断裂现象吸入了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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