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饭馆的幌子远去之时,当两部分城市之间出现了水面之时,一些人从被撕开的楼中和院子里奔逃出来,他们拼命跑向边缘地带,朝城市的主体挥手喊叫。如同被遗弃在蛮荒旷野的乘客。
婉儿虽然听不清他们究竟喊叫些什么。但是身临其境般地体会到了他们的绝望。
断裂而去的那一部分城市吸引了一群海鸥。它们的叫声盖住了人喊。它们的叫声里充满了愤怒。不知它们是愤怒于它们的“岛屿”的又一番无可奈何的断裂,还是愤怒于失态的人。它们向那些人展开了进攻。它们的进攻看去有部署而且有战略。它们从空中轮番进攻。人群在地上忽东忽西仓皇四窜。海鸥以它们凌厉的闪电般迅速使人根本来不及躲避的进攻,阴险地将人驱赶向海里。并绝不允许落水之人再游向那地岸。他们迫不得已,舍近求远,向城市的主体游来,而不会游泳的人,直接沉入水中。沉得像石头一样快……
又一群海鸥起飞,在两地之间的海面上,狙击着游泳的人。那仿佛是一场海鸥们的飞翔表演。它们互相比赛特技似的,在一种娱乐般的角逐般的无情行为中,以优美的高超的进攻,顷刻将浮于海面的人们歼灭得无影无踪。
海面寂静了。
寂静而温柔。
那远去的城市的一部分残骸之上,再也没有什么活物出现了。
婉儿确信,实际上肯定是再也没有什么活物存在了。
饭馆的幌子,悠来荡去的。如同一只招摆的手,向什么依依地告别。
婉儿以一种超常的镇定控制自己,才没瘫软在地。
她明智地转过了身去。
她想跑起来,两腿却连迈动都变得机械了。
她一步一步地走向市内……
天塌下来众头顶着——这句话的最彻底的意思乃是,如果一块儿死,死有什么可怕的?同时是,如果我死了而别人侥幸活下去,公正体现在哪里?
聚集在城市腹地的形形色色的人们,正是由于本能向他们所认为的公正靠拢。他们对这座城市的命运也是对他们自己的命运的关切之心,大致剖析起来有三个层面——灾难是否真的不可避免?灾难一旦降临,是否真的谁也活不成?若只死一部分,预先怎样做才能确保自己属于另一部分?不少人的潜意识里,“替天行道”的思想正在储备成某种行动的勇气。如果只死一部分而他们自己不管预先怎样做竟还是不可能属于另一部分,那么他们打算群起而攻之,一个个弄死肯定能活下去的那部分。弥补遗憾的灾难之不完善,为他们自己争得人生的最后一次公正。只要一块儿死,只要都死,只要谁也别活,他们是会很从容很镇定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奉陪的。他们是会视死如归的。大丈夫,生则生,死便死,有何泣哉?但是必须“一块儿”。不“一块儿”的愤怒——果而如此的话,于他们,是强大过死之恐惧的。是他们所绝对无法忍受的现实。他们不是铁子。他们和铁子有区别。铁子的暴行没有思想支撑着,只受心态驱使着。他们的心态却比铁子冷静得多。他们首先全是些一心想活下去的人。而铁子是早就活腻歪了早就想死的人。他们全是些一心想活下去如果一旦活不成才打算将别人也统统弄死的人。倘若城市化险为夷,他们将继续存在于我们周围。我们谁也不会知道,他们在大难将至的日子头脑里曾有过多么可怕的念头。他们永远也不会号叫出铁子所号叫过的那些话。即使在他们真的动手杀人的时候,他们也会表现出某种道德方面的自信,杀一个心安理得地说一句:“好了,这就多一分公正了。”如同上帝委派到人间来公正地处理某项事务的特使。
他们在人群密集的地方梭行着,倾听着,观察着,并且,物色着铁子那样的人。他们明白,“替天行道”的时候,铁子那样的人,是他们用得着的帮手。
他们危险而又不引人注意。
他们内心里只有一点他们根本无法战胜的恐惧——如果我死了而别人活下去……上帝啊,乞求你千万千万不要将如此冷酷无情的规划造成现实吧!
他们怕别人活甚于怕自己死。尽管他们自己也一心想活下去。正如赌马的人痛不欲生也许并非自己赌输了一千万而是别人赌赢了一千万。
对这一点他们简直怕得要命,怕得听到一句可能不会一块儿死不会统统都死的推测,他们的灵魂就千刀万剐般地抽搐一阵。
然而他们都竭力伪装出事不关己满不在乎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甚至游手好闲的纯粹白相客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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