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化树(12)

2025-10-10 评论


  我干活的步骤是符合运筹学原理的。这时,炉子已经烧得通红了:烟煤燃尽了烟,火力非常强。我先把洗得干干净净的铁锹头支在炉口上,把稗子面倒一些在罐头筒里,再加上适量的清水,用匙子搅成糊状的流汁,哧啦一声倒一撮在滚烫的铁锹上。黄土高原用的是平板铁锹,宛如一只平底锅,稗子面糊均匀地向四周摊开,边缘冒着一瞬即逝的气泡,不到一分钟就煎成了一张煎饼。

  我一上午辛辛苦苦的忙碌就是为了这个美好的时刻!

  我煎一张,吃一张,煎一张,吃一张……头几张我根本尝不出味道,越吃到后来越香。

  趁稗子面糊在铁锹上煎着的空隙,我还把我草铺下的老鼠洞堵了起来。这里有老鼠,没有料到!劳改农场是没有老鼠的——那里没有什么东西给它吃,它自己反而有被吃掉的危险。

  土房里暖和了起来。我肚子里暖和了起来。我身上也暖和了起来。我坐在炉子旁边昏昏欲睡了。但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我从棉花网套里掏出“双鱼牌”香烟,抽出一根,转圈捏了一遍——还好,没有烟梗子——拣起铁条上掉下的煤渣把它点燃。我不让一丝烟从我的口腔和鼻孔漏出去,屏住气息,全部吞进肚子里。一霎间,一种特别舒服的陶醉感立即传遍了我的全身。可是,不知怎么,我心中却窜出了一阵扎心扎肺的酸楚……不能多想!我知道我肚子一胀,心里就会有一种比饥饿还要深刻的痛苦。饿了也苦,胀了也苦,但肉体的痛苦总比心灵的痛苦好受。我小心地掐灭香烟,把烟蒂仍装进烟盒里。我要找点事情来干。收拾好工具后,我把剩下的稗子面包上几层报纸,在墙上挂起来。把炉子加足了煤,拿起我补了又补的无指手套,拍拍身上的土,走出了我们的“家”。

  这几天天气非常好。高原上的黄土到处泛着柠檬色的辉光。村子四周没有什么树,几株脱了叶的白杨,如银雕一般傲然耸入暖洋洋的天空,把它们瘦伶伶的影子甩在脚下。太阳偏西了。昨天这个时候,正是车把式海喜喜引吭高歌的时候。现在,我肚子胀了,回味那忧伤而开阔的歌声,竟使我联想到巴勃罗?聂鲁达的《伐木者,醒来吧》中的几个段落。

  我经常有些奇异的联想,既毫不着边际,但又有某种模糊的、近乎神秘的内在联系。当然,只有在肚子胀了的情况下,脑海中才会产生种种联想。这时,我就觉得,海喜喜土生土长的民歌旋律,似乎给我注入了聂鲁达所歌颂的那种北美拓荒者的剽悍精神。那歌声、那山鹰、那广阔无垠的苍凉的田野、那静静的连绵不绝的群山、那山的绵延就是有形的旋律……整个地在我的心中翻腾。一时,我觉得我非常美而强壮了。于是,我心情愉快地向马号方向走去。我想看看马。我很喜欢马。它们总使我联想到英雄的事业:去开拓疆土!去开拓疆土!……可是,马号前面却有一群农工在那里翻肥。我的组员——“营业部主任”、中尉、老会计和报社编辑几个人也在其中。我想退回去已经来不及了。“家收拾好啦?”谢队长手拿铁锹,站在高高的肥堆上,一眼就看见了我。在白天看来,他比昨天矮小得多。

  “收拾好了。”“你来干啥?”“我……”我总不能说我来看看马。马有什么可看的?

  种种异想都从我脑子里飞逃了出去,只剩下一个意识:我是一个农工!我只好说:“我来干活。”

  “好。”谢队长高兴地咧开满布胡茬的嘴,“你刨粪吧,刨下来她们砸。”他给我指定一个地点。原来这里还有妇女。

  我从来没有跟妇女一起劳动过。四年劳改农场的生活,我几乎没有看见过妇女。我低着头,局促不安地走到她们中间,不知道干什么好。“你拿镐头刨吧,你刨一块咱们砸一块。”一个妇女对我说,“也别累着,看你瘦鸡猴的,刨不动大块就刨小块的。”

  她的音色柔软,把本来发音很硬的方音也变得很圆润,尤其是语气中的关切之情使我特别感动。我很长时间没听过“别累着”这样的话了;我耳边响着的一直是“快!快!”“别磨洋工”这类的训斥。但我没敢看她;我莫名其妙地脸红起来。我兴奋地想,我要好好替她刨,刨下来后还要替她砸碎。

  我用眼睛在肥堆旁扫了一遍:这里没有镐。我忘乎所以地向谢队长喊道:“队长,没有工具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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