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干球啥来的?!”出乎我意外地招来一顿训斥,“你吃席来还得带双筷子哩!”旁边的几个妇女没有恶意地嘻嘻笑了。我脸涨得血红。我又羞愧,又痛恨这个谢队长:这是个喜怒无常的小人!
正在我手足无所措的当儿,那个妇女突然递给我一把钥匙:“给!你到我家去拿。就在门背后,有个好使的镐头。”
我窘迫地接过来,嘴里嘟嘟哝哝地也不知说了些什么。
“喏,就在西边第一排房子的第一个门。”她告诉我,“好找得很,一拐弯,头一间就是嘛。”
“就是门口挂着‘美国饭店’的呀!”另一个妇女吃吃地笑道。“你这婊子,你门口才挂招牌哩!”给我钥匙的妇女并不气恼,对她笑骂着。我转身走了,她们还在嘻嘻哈哈地对骂。
这是把自制的黄铜钥匙,磨得很光滑,还留有人体的微温,大概是她装在贴身的衣兜里的。我翻来覆去地看了看,感激地抚摩着它,仿佛它是她的手。
门口并没有挂什么“美国饭店”的招牌,和别人家一样,堆着一堆发黑的柴禾,拉着一根晾衣裳的绳子。我开开门。这是间比我们“家”还小的土坯房,一铺火炕就占了半间。泥地扫得很干净。我从来不知道泥地经过加工,会变得像水泥地面一样的平整。屋里没有什么木制家具,台子、凳子都是土坯砌的。靠墙的台子还用炕面子搭了两层,砌成橱柜的式样,上层拉着一块旧花布作帘子。所有的土坯“家具”都有棱有角,清扫得很光洁。土台上对称地陈列着锃亮的空酒瓶和空罐头盒作为摆设。炕上铺着一条破旧的毡子,一床有补丁的棉被和几件衣裳——还有娃娃的小衣裳——整整齐齐地叠放在上面。炕围子花花绿绿的,我匆匆浏览了一下,是整整一本《大众电影》,还有《脖子上的安娜》的彩色剧照。
炕下面有个锅台,锅圈上坐着一个盖着木盖的铁锅!
我头一次只身一个进入一个陌生人的房间,我感到了被人信任的温情,但又有这样一种本能的冲动:想揭开锅盖,掀起帘子,看看有什么吃的——凡是贮藏食物的地方对我都有难以抵挡的诱惑力。罪孽!我赶快把门背后的十字镐扛了出来,回到马号那里去。
“门锁上了么?”我低着头还给她钥匙,她问我。
“锁上了。”我开始抡镐。有一个妇女在旁边哼哼唧唧地唱起来:尕妹妹的个大门上就浪三趟□,不见我的尕妹子好呀模样呀!“我把你这个……”她转过身去,用最粗俗的话骂了那妇女一句。由于这话非常形象生动,几个妇女都乐不可支地哈哈大笑了。我不明白那妇女的歌怎么触犯了她,惊愕地抬起头,瞥了她一眼。她正和那妇女对骂,后背朝着我。我只看见系在一起的两条乌黑的辫子,搭在花布棉袄上。棉袄的背部和两肘用颜色稍深的花布补着几块补丁。
马粪尿掺上土,就是所谓的厩肥。冬天里冻得实实的。我们要把厩肥刨下来,砸碎冻块,翻捣一遍,再由马车运到田里卸下,一堆一堆地纵横成行,铲一层浮土盖上,等到开春撒开。我因吃了很多稗子面煎饼,又想帮她多干点,所以很卖力,一会儿就刨了很大一堆。
“你慢着。看你,你这个傻——瓜——瓜!”
她不说“傻瓜”,而说“傻瓜瓜”,声音悠长而婉转,我因感到亲切微微地笑了。我又瞥了她一眼,她低着头在砸粪,我没有看清她的脸。“把稗子米先泡泡,再馇稀饭,越馇越稠……”
“要切上点黄萝卜放上就好了……”
“黄萝卜切成丁丁子,希个美!……”
“黄萝卜不抵糖萝卜;放上糖萝卜甜不丝丝的……”
“糖萝卜苦哩,得先熬……”
几个妇女笑骂完了,在肥堆旁边严肃地讨论着烹调技术,她又转过脸洒脱地朝她们说:“干球蛋!我是宁吃仙桃一口,不吃烂梨半筐。要吃,就焖干饭!”“嘻嘻!谁能比你呢,你开着‘美国饭店’……”
“别耍你的巧嘴嘴了,”她直起腰,“你们没球本事!稗子米照样焖干饭。你们信不信?”
“信、信、信!你做顿给咱们尝尝……”
“尝尝?只怕你尝了摸不着家,跑到别人家炕头睡哩!……”她又嘻嘻地笑起来。她很喜欢笑。
接着,再次互相笑骂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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