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化树(18)

2025-10-10 评论


  我耸耸肩,把背篓往上扌周扌周,大踏步地穿过荆棘。

  美丽的蔷薇脱落了花朵,和多刺的荆棘也差不多。

  我把荆棘当作铺满鲜花的原野,人间便没有什么能把我折磨。

  阴间即使派来牛头马面,我还有五斤大黄萝卜!

  “得儿蓬!得儿蓬!得儿蓬、蓬、蓬!……”我在心里敲着大鼓,背着背篓在荒原上迈着大步。

  前面,是一条两米宽的排水沟。早上过来,冰还冻得很结实,但过了中午,冰层下出现了许多可疑的小水泡——这是冰层融化了的表象。但是,这条排水沟长得东西两面都不见尽头,中间又没有桥。我走过来,走过去,选了一个比较窄的地方,拿起一块土圪垃往冰上砸去,冬的一声,土圪垃碎了,冰并没有破裂。我觉得可以冒险试一试。

  两米宽的距离,如果我身强力壮,像给我妈妈写的信里说的那样;如果我背上没有五斤黄萝卜,我还是能一跃而过的。但这时的情况恰恰相反。我前一只脚刚跳到离岸三十公分的冰层上,咯喳一声,冰层破裂了!我连人带背篓仰天摔倒在沟里。薄冰被我砸了一个窟窿,像印模一般,正和我倒下去的身形相同。我顾不得我自己,湿漉漉地站在没过膝盖的冰水里,看看背篓,里面只剩下两三个黄萝卜了!

  反正棉袄已经湿透,我连袖子也没绾,气急败坏地在沟里乱摸。直摸到全身冻得麻木,而小腿针刺似的疼痛起来,才摸到不足一半。我只好恋恋不舍地爬到沟上,把劫后的剩余捡进背篓里。在岸上,我如同一条落水狗似的抖擞了抖擞,背起背篓走了。一直走出很远,我还流连地回头看着,仿佛沟底的黄萝卜会像青蛙一样自己跳上岸来似的。

  半夜,可能是受寒以后发起烧来,我被干渴烧灼醒了。窗外,呼呼地刮起了西北风,用钉子钉着的报纸有节奏地扑扑作响,就和拉风箱一样。我感到一阵阵的晕眩。我身体虚弱以后,才发现很多小说里描写的晕眩是虚假的;那种噗咚一声摔在地板上,或软软地倒在沙发上的描写,多半是主人公的装腔作势。我静静地睡在被窝里也会感到晕眩,并且,晕眩不但不会使我昏迷,反而会把我从熟睡中摇醒。这时,头颅仿佛比正常情况下大了许多,头颅里的血显得很稀少,很稀薄,就像只有一点点水在一个大坛子里晃荡一样。

  当然不会有一个人给我倒一口水来喝。我必须忍耐。而我也习惯了忍耐。有时,我会被自己能如此忍耐而感动,也就是说,我自己被自己感动了。在这半夜时分,我就被自己感动了。耐力不像膂力,不能用计量器测试出来,并且它还包括了精神的和物质的两方面。有人能忍受精神的痛苦,却耐不住物质的贫困;有人能忍受物质的贫困,却耐不住精神的痛苦。

  我发现,我在精神和物质两方面的耐力都有相当大的潜力,只有死亡才是一个界限。

  大自然赋予我这样大的耐力,难道就是要我在一种精神堕落的状态下苟且偷生?难道我就不能准备将来干些什么对社会有益的事情?这时,我开始内疚起来,心里受到自谴自责的折磨。黄萝卜的得而复失,在我看来是冥冥中的惩罚和报应。老乡是辛苦的,这个地区从来就把农民叫“受苦人”,下地干活不叫下地干活,叫“受苦去”。一块六一斤黄萝卜,比较起来是不贵的,劳改农场附近的老乡开口至少是一块八至两块。我的一块浪琴表只换到三十斤黄萝卜和一碗发霉的高粱面。可是,我却狡黠地愚弄了那位老实的、满面皱纹的老乡,还自以为得计,结果……头颅里的血不停地旋转回晃,一个早已沉淀了的回忆像乳白色的杯底物从我脑海深处泛起。在一间讲究的天蓝色壁纸贴面的大房间里,在风尾草图案的绿窗帘下,在大理石镶边的法兰西式的壁炉旁边,我的一个伯父坐在棕色的皮面沙发里,我坐在放在地毯上的一只蜀锦软垫上。他晃动着自己调的加冰块的鸡尾酒,向我说摩根家族发迹的故事。据他说,老摩根从欧洲老家飘流到北美洲时,穷得只有一条裤子,后来夫妇两人开了一爿小杂货铺。他卖鸡蛋的时候从来不自己动手,而叫老婆拿给顾客看。因为老婆手小,这样就衬得鸡蛋大一点。正是由于他这样会盘算,他的后代才建立了一个摩根金融帝国。“听到没有?做生意就要这样精,门槛不精不行!”这位证卷交易所的经理端着高脚酒杯教育我,“谁倒闭了谁是憨大(念“壮”音),能赚钱才是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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