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化树(64)

2025-10-10 评论

  “哦——”炊事员用眼角瞟了我一下,接过我的罐头筒,舀了一瓢以后又添了大半瓢。
  “谢谢!谢谢!”我忙不迭地点头。
  “等等。”另一个年纪较大的炊事员擦着湿漉漉的手走到窗口,探头看看我,“你狗日的就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那个吧?”“是的,是的。”他亲昵的语气使我受宠若惊,给了我一种不敢想象的希望。“你真他妈的不易!”果然,他从窗口旁边的笼屉里拿起一对昨天剩下的稗子面馍馍,拍在我像鸡爪般的手上,“拿去吧!”还没等我再次道谢,他们俩就“啪”地撂下了黑叽叽的窗板。他们不希罕别人感恩戴德,这样的话他们听得太多了,听腻了。这才是真正的“祖宗有灵”!罐头筒里有一瓢又一大半瓢带菜叶的稀饭,手里还有两个稗子面馍馍。两个!不是一个!这两个馍馍是平时一天的定量:早上一个,晚上一个。稀饭是什么样的稀饭啊!非常稠,简直可以说是粘饭!打稠稀饭,也是我们平时钻天觅缝地找都找不到的机会。由于加菜叶的稀饭里放了盐,这种饭会越搅和越□。炊事员掌握了这个规律,他可以随他的兴致和需要,要么在开饭之前拼命地搅一阵,把稠的翻上来,于是排在前面的人就沾光了——“祖宗有灵”!要么稳稳地一瓢一瓢撇,那么稠的全沉了底,排在后面的人就鸿运高照!后一种情况,多半出现在炊事员因为忙而自己在开饭前没有吃上饭的时候——他们要把桶底的稠饭留给自己吃。一般情况下,炊事员们是希望我们争先恐后地跑来打饭的——早开完饭他们早休息。可是,谁也不知道炊事员在哪顿饭处于哪种情况;况且我们的人数又非常多,伙房里有十几个将近一人高的大木桶,更预测不到炊事员准备把哪一桶的稠饭留给自己吃……总而言之,打稠饭的机会比世界经济情况的变化还难以捉摸,完全要靠偶然性,靠运道。
  今天我的运道就很好!
  而这恰恰在我开始新的生活的第一天!
  这是个好兆头!所以我非常高兴!

  其实,我平时也比一般犯人吃得多,只要是打稀饭,而不是稗子面馍馍,我总要比别人多100CC左右。诀窍就在于我这个罐头筒。自一九五九年春天伙房不做干饭,只熬稀粥以后,劳改农场即刻兴起了用大盆打饭的风气,瓷碗很快就淘汰了。因为炊事员舀汤的速度相当快,如果用小口饭具,瓢底沥沥拉拉的汤汁就会滴回到桶里,这无疑是个损失。用敞口饭具,瓢底的汤汁当然会掉到盆里,归于自己了。脸盆太大,磕磕碰碰的不好往窗口里送,并且稀饭会沾得满脸盆都是,反而得不偿失。那必须是比脸盆小、而又比饭碗大的儿童洗脸用具。在困难年代,这种用具是很难买到的。然而“营业部主任”有办法。我怀疑他连百货公司的儿童用品也偷到家里囤积了起来,或是他的余党还没有抓尽。反正,他让每月都来探望他一次的那个与他同样讨厌的老婆,替组里每人都代买了一个。当然,他不会白白地效劳的。他经常在我面前吹嘘,他人虽然送来里面了,而在外面却依然如何如何“有办法”。就像蜘蛛结好了网,等待小虫扑到上面去一样等待我向他求告。到时,他就会摆出各式各样的面孔,说出各式各样的话来取笑我。可是我偏偏不买他的帐。我身无分文,又没有外面寄来的食品付给他这个掮客作佣金。我母亲在北京寄人篱下,靠给街道上编织塑料网袋,每月挣十来块钱生活,我没有面皮再向她老人家要求寄什么东西。但我有我的办法。我有一个从外面带来的五磅装的美国“克林”奶粉罐头筒。这是我从资产阶级家庭继承下来的一笔财产。
  我用铁丝牢牢地在上面绕了一圈,拧成一个手柄,把它改装成带把的搪瓷缸,却比一般搪瓷缸大得多。它的口径虽然只有饭碗那么大,饭瓢外面沥沥拉拉的汤汁虽然牺牲了,但由于它的深度,由于用同等材料做成的容器以筒状容器的容量为最大这个物理和几何原理,总使炊事员看起来给我舀的饭要比给别人的少,所以每次舀饭时都要给我添一点。而这“一点”,就比洒在外面的多得多。每次从打饭的窗口回号子,“营业部主任”都要捧着他那个印着小猫洗脸的崭新的儿童面盆,神气活现地在我面前晃一晃。这使我很容易看清楚他的稀饭打到哪里,正在小猫的腰部。有一次,趁全组的人都出工,只有我一个人留在号子里休病假时,我把我的罐头筒盛上水,水面刚好达到我平时打的稀饭的位置,然后再倒到他的面盆里。试验证明:我每顿饭都比他多100CC!水面淹没了小猫拿着毛巾的爪子。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张贤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