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化树(65)

2025-10-10 评论

  这100CC是利用人的视觉误差得到的。
  我的文化知识就用在这上头!
  但盆子毕竟有盆子的优越性——它可以让人把饭舔得一干二净。“营业部主任”舔起盆子来,有种很特殊的姿势。他不是把脸埋在盆子里一下一下地舔,而是捧着盆子盖在脸上,伸出舌头,两手非常灵巧地转动着盆子。如果发挥想象的话,那既像玻璃工人在吹制圆形的玻璃器皿,又像维吾尔族歌舞中的敲击手鼓。不久,他这种姿势也随着他代买的盆子在组里推广开了。罐头筒是没法舔的,这真是个遗憾!我只能在每次吃完饭后用水把它涮得干干净净,再把涮罐头筒的水喝掉。马口铁的罐头筒还不像搪瓷的面盆,不擦干很快就会生锈的。
  所以我每顿饭后都要用毛巾仔细地把它擦干,放在干燥通风的窗台上。这当然引起“营业部主任”的不快。在每周一次的“生活检讨会”上,他就此指责我“资产阶级的恶习不改”,“没有一点劳动人民的生活作风”。
  我虽然也暗自惭愧,觉得他的批评不无道理,但想到多出来的100CC,又私下里感到宽慰。
  我们两人的关系一直是这样:他总认为他不论在精神上和物质上都压倒了我,我也总认为不论在精神上和物质上都压倒了他。现在,我就认为我在精神上和物质上都压倒了他。早饭我比他多吃了大半瓢,而且我的一瓢零大半瓢全是稠稠的粘饭,直到此刻我还感到它们在胃里尚没有完全消化掉,还在忠诚地给我提供卡路里。而他的一瓢不过是稀汤而已。尽管他把黄萝卜嚼得嘎巴嘎巴响,但他的怀里有馍馍么?没有!肯定他没有!我的怀里却有两个货真价实的稗子面馍馍。我想什么时候拿出来吃就拿出来吃。我现在不吃只是我不想吃它罢了。福气不得享得过头;乐极必然生悲。这是我劳改了四年体会到的人生哲理。“走□!大车走远□!”我向大车赶去,又回头朝萝卜田里的几个人大声吆喝。我还有比他优越的地方。我意识到了我?今?天?可?以离开那条土路,?今?天?可?以跨过那条沟、那条渠,?今?天?可?以到这田里来找黄萝卜(找没找到是另外的问题),?今?天?可?以想什么时候回到大车跟前去就什么时候回去;?今?天?我?是?受?我?自?己?的?意?志?支?配的,不是被队长班长派遣的,也不必事事都要向队长班长喊报告。“营业部主任”虽然也这样行动了,并且行动得比我还要早、还要快,但不自觉地运用这种自由和自觉地意识到自己获得了这种自由,这二者在精神上就处在不同的层次。
  我觉得我比他高尚,比他有更多的精神上的享受,虽然没有找到黄萝卜,我还是心满意足的、带着一种精神胜利的自豪感追上了大车。“走□!大少爷在发号施令□!”我听见“营业部主任”在后面向其他人这样喊。不一会儿,他们也跟了上来。

  大车照旧不紧不慢地走着。那匹枣红马的嘴唇不流血了,伤口凝着一道乌黑的血斑。任何伤口都会愈合的。它明天仍旧会像往常一样被拉来套车。
  它就这样拉车,流血,拉车,流血……直到它死。
  车把式还是端坐在车辕上,脸上带着一股沉思的神情。他一点也不搭理我们,好像他身边压根儿就没有我们这几个人似的。他的沉默,倒使我有些不安。他是这个农场派到劳改农场来接我们的,直到现在我们还摸不清他是干部还是工人。他套车、赶车、捆绑行李的动作干净利索;他的话很少,操着河州口音,说出的话语句也很短,至多两三个词,老像是有满腹心思。他没有对我们几个人下过命令,但也没有表示过一点好感。他的表情是冷漠的、严厉的,在扬鞭的时候咬着牙,显得很残忍。他大约在四十岁左右,但也许实际年龄没有那么大,西北人的脸面看起来都显老。他身躯高大,骨骼粗壮;在褐色的宽阔的脸膛上,眼睛、鼻子、嘴唇的线条都很硬,宛如钢笔勾勒出来的一张肖像:英俊,却并不柔和。
  我一面悄悄地打量他,一面在心里分析自己不安的原因。最后我发觉,原来我是被人管惯了,呵叱惯了。虽然我意识到我今天获得了自由,成了一个“自食其力的劳动者”,但在潜意识下,没有管教和呵叱,对我来说倒不习惯了;我必须跟在一个管我的、领我的人后面。
  我微微地感到屈辱,于是怀着一丝反抗情绪离开了他几步,靠到路边上去走。牲口颠踬着,大车摇晃着,马蹄和车轮踏碾着寂寥的土路。我们几个就业人员跟在后面,默默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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