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即使有昨天那样的指纹印,我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呢?如果不是昨天,而是今天的馍馍上有那样的指纹印,我又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呢?人哪,你是多么容易受情势的摆布,多么容易忘记过去呀!在她家吃完饭,回到“家”,又从伙房打了一份稗子面馍馍,也吃了下去。我才知道什么是“饱”!“饱”,不是“胀”!
我躺在马灯下的草铺上,乜斜着睡眼,沉醉在饱的舒适感里,晕头晕脑地计算我今天吃了多少东西,但算了半天也没算出来。因为饱,我可以想食物以外的事情了。我想到她和海喜喜。他们并非夫妻是明显的了,而交情似乎又不寻常。可是我的直觉告诉我,海喜喜又没有占有她。如果海喜喜对她已经实现了法律外的占有,他是不会像一条狗似的顺从她,领教她那有时几乎是刻薄的嘲笑的。这两个人真微妙得耐人寻味,尤其是她,那么善良又那么泼辣……再说海喜喜,这个体力劳动者也有值得我羡慕的地方。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即使他干端坯递泥这样的简单劳动,我马上知道他非常有眼色;泥炕面的时候,他的步骤也和我一样合乎劳动运筹学的原理,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干完泥活以后,自己的身、手却很干净,几乎纤尘不染。在农村,是很讲究这点的。比如说,有的姑娘媳妇和面,和一斤面会有二两沾在手上、盆上、案板上。而受人称赞的姑娘媳妇就讲究“三光”;和完了面,手光,盆光,案板光。劳动也是这样。干净、利落、迅速,是体力劳动的最高标准,正如文学中智慧的最高表现是简洁一样。这不是光靠经验能达到的。没有干过农业劳动的人,以为那只要有力气就行,熟能生巧嘛。其实不然,我见过劳动了一辈子的老农,干起活来仍是拖拖沓沓——当地人叫“猫拉稀屎”,和写了一辈子文章的人还是行文□唆相同。
简单的体力劳动,也可以表现出一个人的智慧、个性、气质与风格……我慢慢地睡着了。在梦里,我真的变成了招贴画《你为祖国贡献了什么?》上的标准体力劳动者,但奇怪的是,我的面孔却非常像海喜喜!
开始出工了,但雪并没有化。
我非常喜欢雪。我一生第一次看见雪是在重庆。那天,保姆给我穿好衣裳,我一下床,撩开窗帘,眼前就扑来耀眼的银白色的光。山坡下,昨天还很丑陋的平房,疏疏落落的小竹林,都美丽得和刚刚的梦一样;整个洁净的世界,在我幼小的心灵中唤起了一股冥想的柔情。就在那一刹那,心灵和大自然无间的交汇,纯净的心灵对于纯净的大自然的感应,使我莫名地掉下泪来,使我对大自然产生了难以言传的庄重的虔敬。可以说,是雪让我过早地成熟了,以后成了一个诗人,再以后……黄土高原的雪绮丽无比。它比南方的雪要显得高贵、雍容、壮阔、恢宏大度;南方的雪使人感到冬天确实来临了,北方的雪却令人想到美丽的春天。雪,才是黄土高原上真正的迎春花。今天我跟大车装肥,就是说把我们前几天砸碎的厩肥运到田里去。田野空阔,雪好似打尽了地面上一切多余的东西。丘垅、渠坝、沟沿、高耸的树枝……所有带棱角的地方,都变得异常光洁而圆润,并且长着如天鹅绒般的茸毛,仿佛晴空下的雪原不是寒冷的,而是温暖的,总使我不由得想把自己的脸颊贴在上面。我跟的不是海喜喜的车,赶车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汉。这个老汉沉默得出奇,也慢得出奇。海喜喜的大车一天拉了五趟,他只拉了两趟,而他赶的牲口却要比海喜喜赶的壮。
“傻熊!鞭打快牛。咱们慢慢来吧!”他斜睨着海喜喜耀武扬威地从他车旁超过去,用手掌焐着冻得通红的鼻子这样说。这天,他仅说了这样一句话,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给我作解释。“鞭打快牛”的意思是:能干活、肯出力的人常得不到好报,总是受到埋怨和批评。他这倒也是一条人生哲理。
也好,他这样慢吞吞地赶车,却给了我遐想的时间。坐在他的大车上,如同在梦中轻轻地摇晃。雪,会使我联想到安徒生、普希金、莱蒙托夫……啊,你,是你造就了普希金!
当你飘落下来,我不能想象你来自那铅灰色的云,一定有双纤纤的玉手将你摘下,在那里,满园梨花春荫。
啊!给我一片,给我一片,让你滋润我的心。啊,你,是你拯救了章永*当你伸过手来,我不能想象你生长在荒野的寒村,你迷人的眸子含有奇异的光焰,在心底,南国五彩缤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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