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要记住,我要记住,你宝石般的指纹。
大车车轮顶在一个小土坎上,没有过去。老汉干脆让车停在那儿,既不前进也不后退,在车辕上歪着脑袋,用手焐着鼻子呆坐着。我很熟悉这种神情。在劳改农场,管这副模样叫“死狗派儿”。“派儿”,不是“派”,以把它和政治上学术上的“派”区分开来。抱着这种态度的人,一切威胁、利诱、说服、动员、批评教育都把他无可奈何,只好随他去。
我随他去了。我在想,为什么我对她用了“迷人”这样的词?对她,我应该用“圣洁”、“崇高”、“神圣”、“仁慈”诸如此类的词才是。肚子吃饱了之后,我发觉有一种非常隐秘的东西在撩动我的心弦,我的心,像雷雨过后沾着水露的光闪闪的蛛网,在檐下微微地颤动。
我无缘无故地脸红了。
她和队上的妇女老弱仍在马号前面翻肥。翻出来的肥污染了白皑皑的雪地,分外扎眼,但却让领导看得很清楚:今天她们干得不错!下午,谢队长见我们大车回来了,高兴地喊了一声:“收工!”农工们像往常一样,零零散散地回各自的家里去。她擦着铁锹,有意在肥堆旁边等我。
“歇一歇到我家来一趟。”
“怎么?有什么事吗?”我跳下老汉的大车,有点不好意思地问。“‘怎——么’,”
她笑着学我的话,有滋有味地咂摸着,“‘怎么’,你‘怎——么’打的炕不好烧哩!”
吃完从伙房打来的稗子面馍馍,我才到她家去。现在,我们组里的几个人都各有各的事,他们管不着我,也不注意我。我这样一副尊容,在这样一种时候,谁也不会把玫瑰的颜色和我联想在一起。但走在路上,我还是止不住有些心跳。
当我迈着轻捷的步子走到她窗前,透过绿纱窗帘,我看到她窈窕的身影,和覆盖着柔情的披肩。
…………莫名其妙地,我脑海中会跳出不知是哪一部诗剧里的台词。当然,她家没有绿纱窗帘。她的窗户和所有农工家的窗户没有两样,也是用零七碎八的玻璃拼镶上的——我估计在这个队搞基建的时候,农场肯定是用低价购买了一批处理玻璃。同时她也没有什么“披肩”,尽管她也许有不少于玛甘泪或达姬娅娜的柔情。她端坐在炕头上,就着挂在墙上的一盏用药瓶子做的煤油灯补小衣裳。尔舍已经睡着了,盖着一床退了色的小被子。“炕怎么不好烧?”我推门进来,问她。但我似乎也明白不是炕不好烧。“‘怎——么——’,”她又笑着学我,声音夸张地拖得很长,“怎——么——,你怎——么——现时才来?”说完,她被自己学的口音逗得哈哈笑了。油灯照着她紧密细小的牙齿,她下齿中的一颗,稍微被挤出了一点。然而这并不损坏她的美,就和蒙娜丽莎的斜视一样,倒构成了她美的一个特点。她的笑声,把尔舍惊动了一下。她当即忍住笑,跳下炕,从锅里端出一碗土豆熬白菜,还有两个馏好的白面馍馍。
我也笑了,腼腆地搔搔后脑勺,轻声地说:“现在粮食这样困难,我怎么好老吃你的?
你还是留给尔舍吃吧。”
“怎——么——”她又忍不住噗哧地一笑。我在她面前不自觉地老说出“怎么”来。的确,对于她,我好似总不能理解。“你不要废话!”她说,“你把心款款地放在肚子里面。
人家不是说我开着‘美国饭店’么?”
她对我的施舍表现得很自然,对我的怜悯并不使我难堪,而是带着一种孩童式的调皮和女人特有的任性。我也不好问她粮食是从哪儿来的。在这样的时候问这种话无异于盘诘人家。还能从哪儿来呢?大家心照不宣罢了。家家都是如此,唯有我们几个单身农工没有这样的条件。单身农工都在集体伙房吃饭,没有灶具,没有瓜菜调剂,没有……有的却是相互盯着的眼睛。我吃着饭,和她聊天。她说她家是从青海过来的,只有个哥哥,现在在县里一家农具厂当铸工,娶了个本地女子。她跟那女子合不来,就到这农场来当农工,已经有两三年了。但她显然不愿提这些事,却饶有兴味地用热烈的语气回忆她的童年。她说她老家的女子都会绣花,连袜底上都要绣上花朵,等发了工资,她也要给我买双袜子绣上花送给我。我连连说不必了,袜底上绣上花,给谁看呢?她用审视的眼光上下看了看我,不言语了。我怀疑她是在猜测我身上究竟最需要什么。后来,她又说起她母亲。她母亲年轻的时候是老家有名的民歌手——当然她用的不是“民歌手”这个词,曾赶过河州的什么“太子山花儿会”,人称“赛牡丹”。说着说着,她幽幽地唱起来了。园子里长的是绿韭菜,不要割,你叫它绿绿地长着。哥是阳沟(嘛)妹是水,不要断,你叫它清清地淌着。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张贤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