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她这会儿在哪?”
“在她家哩。你说的那粪……”
他掉过头便跑。世界一下子明亮了,太阳升到了天上,炫目的白杨、沙枣、一排排房舍,挤成一堆向他扑来……还有那口井,还有那玉石般的石井栏,水井四周干干的,还没有人挑过水,只有一条洇湿的水迹点点滴滴地朝那……不,门是关着的,那是假的!但愿那不是假
倏地,他模模糊糊地看见一张虽然憔悴困顿,但仍非常熟悉、非常俊俏的脸笑着向他迎来,世界一下子又不存在了,耳边只断断续续地响着这样一种古怪而亲切的声音:
“昨天下午到……让人骗到新疆,离乌鲁……尽是沙……那老汉死了……秀莲帮我,等了你一夜……你,你不嫌弃我么?”
心血管又骤然张开,他感到一阵很厉害的眩晕,眼前是霞光,又是彩虹:绿的、红的、黄的、紫的、蓝的、青的……陡然又化成一朵白云,他觉得自己躺在白云上面。软软的,暖暖的,随它飘呀飘地向上升去。
最后,他发觉自己躺在她的胳膊上面,他看见她一张既惊慌又欣喜的面孔。是真的!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喃喃地说:
“还住在这儿干啥?回家去吧。吃完饭,我要开会,咱队上也要搞包干……我想好了,咱一家就包你走前坐的那块麦田……”
人类的生活活动处在各种不同的条件之下,具有形形色色的目的和各不相同的事件和命运。在这一切变故和事件中,最触目的是人的事业和意愿;到处都是和我们有关系的东西,因而到处激起我们的赞成或反对的热忱。它有时以美丽、自由、富有来吸引我们,有时以毅力来吸引我们,有时甚至缺陷可以表现为某种有意义的东西。我们经常看到某种大量的共同利益在困难地前进,但是更经常看到微小力量的无限的紧张活动,它们从似乎微不足道的东西中产生某种巨大的东西;到处是光怪陆离的景色,一个消逝,另一个立即代之而起。
——黑格尔《历史哲学讲演录》
子在川上日:逝者如斯夫!
——毛泽东《水调歌头·游泳》
太阳落在人面峰背后的时候,魏天贵赶的驴车刚好走到公路侧坡上的那条岔路,借着一股冲力,哐嘡哐嘡地顺坡溜下了沿着河岸的古道。于是,柏油路上呜呜的汽车声渐渐远了;稀薄的暮色,从东边,从黄河的河滩那边倦倦地弥漫过来。这一片淡蓝色的暮霭,似乎滤去了所有的噪音。现在,只有“格——格”的蛙鸣,不时懒懒地从这里或那里响那么一两声了。
走到这里,才算走出了城市,踏上了农村的土地。
西边,越过柏油公路如长城一般的路基,可以看到绵延的群山的最高处,落日的余辉勾勒出了人面峰的轮廓。它名副其实,真像一张仰面朝天的人脸。山顶上的平台如同宽阔的前额,一块突出的巉岩和那下面陡峭的绝壁,构成了高耸的眉棱和深沉的眼睛。往下,一条倾斜的山梁和山梁尽头垂直而下的高崖,是略带傲气的鼻子。接着,一道线条明晰的锯齿形的山峰划出了两片紧闭着的清秀的嘴唇,最后,一座圆顶的高岩给整张脸安上了一个倔强的下巴,它在山脊上躺了不知几万、几十万年了。每年老历五六月间,太阳总从这张脸旁边落下去,使这张脸发出一种金色的灵光,而它永远一声不吭,就这么躺着、躺着,仿佛在思索什么深奥的问题,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想。
过去,在魏天贵年轻的时候,庄子上的人都说人面峰活像他的侧影影子哩。
古道逐渐靠向河岸,离公路越来越远了。从黄河岸边到这条人踏车碾的土路,中间是一片平展展的草滩。滩上长满细密的“爬地虎”——一种顺着地面扯藤的芦苇。魏天贵避开马车、汽车、拖拉机的交错的车辙,把毛驴车赶到路旁的草滩上。车轮在柔软的、长得正盛的“爬地虎”上簌簌地滚过,辐条铮铮作响地击打着坚挺的芨芨草。毛驴迈着细碎的步子,不时摇摇头,叹息似地喷一两声响鼻。这时,听到了黄河水拍打着齿牙形的河岸,发出有节奏的啪啪声,间或,还有河岸崩塌的轰鸣,像隐隐约约的闷雷似的,掠过“爬地虎”的叶尖尖子,向田野和荒滩滚滚而来。
只有到了这里,魏天贵才能开动脑筋来思索。是的,脚踏着自己这么熟悉的、对自己这么亲切的土地,才能唤起那种农民的回忆和经验。魏天贵虽然是大队党支部书记,但仍和农民一样,他的思索是离不开经验的,而经验只能从回忆的深井中去提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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