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的子孙(57)

2025-10-10 评论

  这几年,每年夏初他都要打发他的二儿子给他的老朋友、老上级——地委副书记贺立德送些菜,夏初,正是城里人缺菜的时节。今年,为了打听外省先进队实行生产责任制的情况,他自己赶着毛驴车来了。
  十五年前,他就由贺立德派来的人偷偷地领到这里来过。如今,房子已大大改观。三面红砖墙围起了一个单门独院。甬道两旁的土地虽然不多,但花草的品种不少,绿的、黄的、白的、紫的,株株都在争荣斗艳。两棵老葡萄的褐色藤条攀援着白木支架,绿阴遮住了半个院落。驴车当然是进不来的,只能拴在院门口的水泥电杆上。当他把那麻袋菜按他过去的“联络员”、现在贺立德续弦的夫人刘玉青的指点,提到贮藏室去的时候,一路曲里拐弯的,进了这屋穿那屋,更使他有一种隔世之感了。
  今天,贺立德是怎么跟他说的呢?
  “不要趁风扬场、下雨和泥。”贺立德告诫他,“现在说搞大包干,刷地都搞起了大包干,难道咱们搞了二十多年的集体化就白搞了么?老实说,对现在这些新道道,我总有些怀疑……”
  “可附近那些社队搞了包干到户,都见了成效哩。咱们大队的人,也有了这个要求。”他说。
  “他们是他们,你是你。你是咱们多年树起来的红旗。别看他们现在包干到户闹得欢,一旦上面要合,还得合起来。”贺立德有把握地咂咂嘴,又微微一笑,“群众要求的东西,不一定就是社会主义。当然啰,现在有人说,‘辛辛苦苦三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这话是不对的。可是,包干到户的性质还是值得怀疑的。老实说,说得好听点,它不还是解放初期的单干嘛。而从解放初期的单干,到后来的合作化、公社化,我们走过来的路容易吗?这你最清楚。你们队人人富裕,这不证明我们过去的办法还是正确的吗?老魏,现在咱们都老了,要稳重点了,别再跟着人瞎跑。这是我不把你当外人,这话,我当着众人是不说的……”
  过去,贺立德总是用不容置辩的语气对他说话。现在,贺立德的语气虽然不是那么肯定了,但好像还有不容辩驳的道理,而这个道理就建立在他们大队的实际例子上。不错,因为我们中国之大、之复杂,你要论证任何论点都能信手拈来一个恰当的例子。然而,要用他魏天贵这个大队来证明贺立德所谓的“过去的办法正确”,他却有他自己的看法了。可是,他的这个看法又不能向贺立德说出来。这二十多年来他是怎样走过来的,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
  想到这点,他顿时失去了说话的兴致。这当儿,刘玉青正好笑吟吟地走进客厅来。
  “瞧老魏给咱们送的那些菜,真新鲜!老贺,别看你是地委副书记,现在谁还念着你,不就是老魏嘛。老魏,别走了,就在这儿吃晚饭。”
  他不怎么喜欢这个原先叫刘卫青,现在又改回叫刘玉青的女人。他觉得这妇道人家心里的道道儿太多了,他甚至怀疑她“别走了”这话里的意思是“快走吧,咱们要吃晚饭啦”!他告辞了。
  “算啦,我还要去给我丫头买东西哩。”
  最后,贺立德把她送到院门口,摇摇头,叹息了一声:
  “唉!现在,咱们都在为儿女操心啰。”
  天还没有黑下来,在古道上,还能看到如镜面一般的河湾上闪闪烁烁的微弱的亮光和岸上一丛丛骆驼刺的小白花。沙岸起伏不平,在闪烁的水光中呈现出一条模糊的曲线。而家燕还在河湾上翻飞,捕捉晚食——这会儿,正是蚊子猖獗的时候。一只绿头花翎的野鸭,像被枪子儿打中了一样,收起翅膀,扑地一下扎进茂密的苇丛里,再也没有声响。这一段河滩平坦,河面开阔,河水现在温静得仿佛也在耽于思索似的。
  不过,贺立德说得也对:他们都老了!贺立德虽然穿着细毛料衣裳,趿拉着皮拖鞋——就这光能套个脚尖尖,没有后帮的鞋,怕也得四五块钱一双吧,可是肚子已经腆了出来,松弛的两腮耷拉到嘴角,甚至说话中间也嘟嘟地动弹,前十几年那样充沛的精力连一点影影子也没有了!
  自己呢,难道就比老贺强么?手往脖子上一摸,松松垮垮的老皮底下就是几根筋,耳朵后面也陷下去了一个坑,胡子拉碴的,两面腮帮上都刻上了一道道弧形的皱纹;前几年还好,这两年背也有点佝偻了。要是把塑料布向马路边一铺,抖开麻袋把黄瓜西红柿朝上一倒,操起秤杆往旁边一站,和那帮自由市场上唯利是图的贩子又有什么两样?有谁能看出来他是上过报纸的人物、赫赫有名的英雄?有谁能看出来他曾是显赫一时的“头头”、掌过县革命政权大印的“司令”?有谁能看出来他十几年前的风姿?那时候,他高个子、宽身板、大脸膛、直鼻梁,一对蒙古型的细眼睛透着精明剽悍,不说别的,那两排坚实整齐的牙齿,就叫每天用白玉牙膏刷牙的学生娃娃叹为观止了……可是,现在,如果真跑到自由市场上去,人家看的准是他面前的麻袋:“喂,老乡,这黄瓜怎么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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