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的子孙(80)

2025-10-10 评论

  他不相信郝三是因为“傻”而被崩死的。他想起郝三临走时说的话:“舍不得娃娃打不了狼。”“四年以后,我还回来哩。”又说,“你放心,天贵,我死也不说。”结果,和他们俩原来估计的大为悬殊,判了个无期!后来,郝三又说:“我自己造的孽自己受咧。”是不是郝三就为了叫他“放心”而“向炮眼跑过去”的呢?是的!
  是的。不是因为“傻”,也不是为了摆脱蹲劳改的苦——郝三自己说得对,他的个人生活在劳改队外面里面都无所谓,而是要以死来报答他自小对自己的照顾,报答他两声“三哥”,报答他两斤“伊拉克蜜枣”……
  肯定郝三是这样想的:只要自己活在世上一天,他魏天贵在外面心里就一天不得踏实,领着乡亲开“黑田”就缩手缩脚。郝三又不会写信,更没有机会传话给他,只有用自己的死来告诉他魏天贵:你安心地活吧,好好领着大伙儿干吧,让乡亲们吃饱饭吧……
  谁说不识字的庄户人里面没有高风亮节、舍生取义的壮士?
  独眼郝三就是一个!
  “我……我不能哩,好……韩玉梅哩……”他轻轻把她推开一点,像做错了事的娃娃,哆哆嗦嗦地说。
  “那……咋不能呢?是我不好,嫌弃我么?”韩玉梅深情地望着他,两手摩挲着他的双肩。
  “不,不。”他着急地摇摇头,“你好,我心里有你哩。可就不能……”
  “那为啥?我又不叫你跟她打离婚,咱们就悄悄的……”
  “熊,啥离不离的,要说离,我还真想离哩。可咱们俩……我总觉得不行。”
  “那……究竟是为啥呢?”韩玉梅皱起眉头,困惑不解,“是害怕么?”
  “呸!”他啐了一口,提到个“怕”字,倒把他男子汉的剽悍劲儿激起来了,“我怕啥?”
  既不是嫌她,又不是害怕,那还有啥呢?韩玉梅再不问了,大眼睛眨巴了眨巴,抿着嘴调皮地一笑,突然采取了行动,一把搂着他死命地往炕上一摔。
  “你疯啦?你疯啦?……”他略微用劲,就挣脱了韩玉梅的胳膊,一蹦子跳下地,整了整衣裳,拉下脸厉声地骂了句娘。
  韩玉梅先是怔怔地发了会儿呆,随即又像火山爆发似的,一对大眼睛扑簌簌地淌出泪水,拍手顿脚地破口大骂:
  “你他妈的不是人!是头骟驴!你这个没良心的……人家想你……你倒是头骟驴!你不是人,是骟驴!骟驴!……我的命苦啊!爹啊,爹啊!我的命苦啊!我贴给人家人家都不要啊……”
  她暴跳了一阵,又翻身扑到炕上喊爹喊娘地恸哭起来。
  他让韩玉梅哭了一会儿,然后过去扳起她的肩膀,对着她的脸,用很严肃的声调对她说。
  “你听着,我把实话告诉你,你可千万别说出去。为了你不去蹲劳改,我把独眼郝三送到阎王爷那儿去了。你说,我还能跟你睡觉么?你好好想想吧。”
  韩玉梅慢慢抬起泪水淋漓的脸,一边抽泣,一边思忖起来。他用宽大的手掌替她抹了抹眼泪,又拍拍她的脑袋,转身走出门去。
  想到这里,他不觉流下了冰凉的老泪,他也不去擦,随它一直沿着弧形的皱纹蜿蜒到嘴边。泪水是苦涩的。他很想痛哭一场,却痛哭不出来,这大概也是老贺说的老了的征候吧。
  驴车晃晃悠悠走近河边的一个水洼。眠在蒲草丛中的青蛙和蛤蝗寂寥地咯咯叫了三两下,然后扑通扑通跳入水里。
  起了一阵风,蒲草和苇叶惊醒了,懒懒地摇曳起来。整个世界仿佛又活动了,又有了生气。他把单褂子裹紧一点,又继续想他的心事。

  当他踏进工办大楼的时候,那里面正洋溢着一片热气腾腾、蓬蓬勃勃的革命气氛。走资派、大特务贺立德被揪回来,斗垮斗臭了;现任县委书记王一虎,并不像他名字标志的那样是只“虎”,却胆小如兔,不知逃到什么地方躲了起来,旁边的县委大院失去了首脑,已经处于瘫痪状态。全县的大权即将向工办大楼——“革造联”总部转移,就差最后的一次冲击了。
  走廊上的人熙来攘往,摩肩接踵,厕所便池里的尿水从门缝下流出来,在人们脚下发出滑稽的叽叽叫声。大楼里充溢着尿臊味、煤气味和劣质烟草味。墙根堆着从取暖炉里扒出的煤渣,墙上贴满大标语和大字报。大字报又在翻腾尤小舟的历史,骂他是“庐山反党集团的余孽”、“彭德怀的黑干将周小舟的兄弟”——“要不,他为什么叫尤小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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