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小舟在六一年底平了反,摘掉了“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帽子,先在南部山区搞了几年水利,一九六六年头上又调来他们县任县委副书记。可那个时候,他见了尤小舟总觉得羞愧难言。
“怎么样?老魏,”而尤小舟却老是亲亲热热地招呼他,“听说你于得不错嘛!六○年能取得那样的成绩,真不容易呀,那时候我看到报纸,替你高兴得晚上都没睡着觉哩。”
“还‘不错’哩……”他只好支支吾吾地嘟哝。
他能把他搞的鬼跟尤小舟说么?这里面可有一条人命哩,虽说是六○年“双打”运动里被抓去的人在六一年就全部甄别了,跟独眼郝三一样判成无期的人也改判成“交群众管制劳动”,但郝三再回不来了,要是郝三能回来“管制劳动”,他会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个英雄呀,庄子上的人会多么敬重他呀,娶个媳妇还在话下么?……可是,郝三再也回不来了。
“孩子们都好么?”
“娃娃都好着哩。”
“要让他们好好学习呀,没有文化,是不能建设社会主义的。”
尤小舟只能从这方面来关心他了。因为这位县委副书记还有个不大不小的尾巴,县委只分工他管和国计民生没有多大关系的教育——这真应了他魏天贵五九年时的话。
当时他们蹲在县委大院的办公室门口,说完这些话,两人都沉默了。面对着那时声讨“三家村”的大字报,尤小舟又皱起眉头,忧心忡忡。是不是那时候尤小舟已经预测到国家和自己未来的命运呢?
果然,革命群众顺藤摸瓜,又摸到尤小舟头上来了……
他在走廊上左顾右盼,没有一个人答理他,每间房里都是人头攒动,人声鼎沸,有的在唱语录歌,有的在吵吵嚷嚷地争论:
“应该把他也揪出来!不揪他还揪谁?”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哈哈!写得何等好啊!”……
忽然,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从走廊尽头的一间房里冲出来,举起一个写着红字的竹壳暖瓶,朝水泥地上猛地一摔:“砰!”像手榴弹爆炸似地震动了全楼。
“开饭啦!开饭啦!”
原来这是开饭的信号,那么,一天至少得摔公家三个暖瓶!他一看,连饭也不想吃了。回头瞄了一眼,那两个盯梢的学生娃娃大概已经对他放了心,不再当他的尾巴。他刚要偷偷地溜出大门,吴尚荣却兴冲冲地向他迎了上来。
“哈!等你老半天了。”吴尚荣拉着他的胳膊,四处张望。“来,跟我来,咱们找个僻静地方好好谈谈。喂,小苏,端两碗饭到洗印室去,多夹点菜。”
吴尚荣领着他,排开众人,曲里拐弯地经过一溜走廊,来到楼梯下面一间没有窗户、顶棚是斜的小房间里。吴尚荣随手拉开灯。灯泡是红的。
“坐吧,”吴尚荣拉过一把椅子,笑着说,“这儿保险,谁也不会来吵咱们。咱们边吃边谈。”
那个叫小苏的年轻人端来两大碗大米饭。饭上盖着大片大片直冒油的肥羊肉,他也没有客气,拿起筷子埋头便吃。
“老魏,你是县上的人民代表,又是省上贫协委员,不过,你不是当权派,别怕,不会整你。”吴尚荣用筷子头敲着碗,说,“可是你得自觉起来闹革命才行。你知道贺立德这十来年整社干的材料最多,为啥不起来揭发呢?毛主席说:混进党里、政府里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是一批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一旦时机成熟,他们就要夺权,叫咱们工人农民受二茬罪、吃二遍苦……”
羯羊肉真香!县上食堂的炊事员手艺就是好!他那懒女人炖肉光撒一把盐,花椒大料都不放,还没吃进嘴就叫人恶心。他难得吃到这样的好菜,三下五除二把冒尖的一碗饭扒拉个底朝天,吴尚荣接过碗,探出头去又叫人盛了一碗来。
“咋的?”吴尚荣的眼睛在红灯下像冒着火一般,咽了一口口水问,“我说了半天,你是咋想的?”
“你别管我是咋想的。”他把第二碗饭又扒拉完,一推碗,两只巴掌交替地抹抹油腻的嘴唇。“我问你,你想要我干啥吧?”
“眼下,也不用你干啥。”吴尚荣高兴地在板凳上扭动了一下,“就要你站在咱们这边来。”
“咋站呢?”
“那,在咱们全县《革命造反联合声明》上签个大名就行了。”
“噢——”
其实,吃饭的时候,他的嘴没有停,脑子也没有停。他觉得吴尚荣说的这番话,都不像从这个五大三粗的机修工人嘴里出来的。吴尚荣也是方脸盘,大腮帮,两眼炯炯有神,长得有几分像贺立德。可是贺立德说书本、本子上的文绉绉的话,就显得自然、气派,能镇住人,而这些话在吴尚荣嘴上,却像从书本本子和报纸上剪下来贴上去的。你还是拿你的老虎钳子去吧,学也学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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