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一半是女人(139)

2025-10-10 评论

  “没什么。”
  “是日记吗?”
  “是的。”
  “我们这个日子有啥记头,每天都一样。可我每天都看见你写好几张。”
  我推开她,坐起来。“我告诉你,香久,不能跟任何人说我写过什么东西,连一点口风都不准露出去。懂吗?”
  她坐在草丛中,侧着上身,用一种娇媚的姿态拢着散开的头发。“我懂。我从来没有跟人说过。”她说,“可是,你少操那些闲心不好么?你管它什么‘资产阶级法权’不‘资产阶级法权’的!‘资产阶级法权’关我们啥相干?”
  “你看过我写的东西了?”
  “没看过。”她说,“我看也看不懂,光看到一句啥‘资产阶级法权’是高于封建啥啥啥的话。”
  “看不懂以后就别看!”我站了起来。“好了,咱们穿衣服吧。天不早了。”
  我们牵着马钻出树林,骤雨初歇。天晴气朗,西边又透出一片金色的阳光,在铅色的云和黛青色的山巅之间。“哑巴”既懂事又傻,他早已把牲口赶到草滩上吃草去了。
  “妈的!”我骑上大青马说,“牲口吃了刚淋过雨的草要肚子疼的。来,上来!”
  “我要坐在你前面,”她撒娇地笑着。
  “那象什么样子?还骑在后面。”
  “那怕啥?俩口子,谁能管得着!我就是要叫别人看看!”
  “来吧来吧!别讨厌了!没工夫扯闲话。”我把她拉上来,仍骑在我的后面。
  “黑子一进村,就跟何丽芳抱着亲嘴。她说,他们笑啥?北京街上的外国人就是这个样子!”她嗔怪地说,“就你怕这怕那的!”
  “外国人是外国人。”
  走过了麦地,她又并无烦恼地叹了口气:“唉,黑子说回去过国庆节就来,结果超了二十多天假,也没人敢扣他一分钱,连说都不敢说他。这事要是搁在我们身上,哼!……”
  “是呀,”我说,“你一定要记住:我们是什么人呢,我们不但是外国人能做而我们不能做,并且连别的中国人能做的事我们也不能做的人。这就是我们的命运。驾!”我催动大青马跑起来。

  马厩里有一个公社干部模样的陌生人,披着一件淋湿了的蓝布中式褂子,和曹学义一起靠在马棚的栏杆上。
  “回来啦,淋着了吧?”曹学义笑眯眯地跟我打招呼。
  我没有理他,把马群赶到潮湿的马棚里,帮着“哑巴”一头头地将它们挂在糟头上。
  曹学义和那个公社干部走了过来。“都在这儿了,一共二十四头,”曹学义告诉他。“你看吧。”公社干部很内行地一一打量着牲口,老练地翻开它们的嘴唇看看牙口,边看边咂嘴摇头。“都不怎么样!”他说。
  “你是干什么的?”我问。“是买牲口么?”
  “嗯。”公社干部抬起眼睛看了看我。
  “你算了吧!”我说,“你们农村有这样的牲口吗?农村的牲口都是‘三快牌’的——躺倒比站起来快,拉稀比干活快,脊梁骨比刀快。你瞧瞧这头牲口,”我拍拍大青马的脖子,“你要买我还不卖哩!”
  “行啦,”曹学义说,“他看上哪头就给你哪头,都看上了都赶走!”
  “怎么?”我诧异地问:“农场不要牲口了?”
  “哼哼!”曹学义撇了撇嘴。“上头说一九八○年全国实现农业机械化,下头更积极,定的目标是提前三年,现在八字还没有一撇,就开始处理牲口了。我看他狗日的五年里能不能实现机械化!……不过,到时候咱们再向公社买牲口吧。反正折腾来折腾去都是国家的钱。”
  “好吧。”我说。他这番话,似乎缩短了我和他的距离。
  回到家,黑子夫妻俩和“哑巴”的大脚女人就接踵而至。
  “老章,他妈的!我一回家就叫我写批判稿。”黑子说,“没辙!你给咱们俩口子一人写一份吧。”
  “还有我们俩口子哩!”内蒙古的大脚女人说,“你们说这叫啥事儿!还要让‘哑巴’也批判宋江。宋江是谁呀?又犯了啥错误了?”
  “宋江是党中央的副主席。”黑子拍拍大脚女人的肩膀,告诉她,“他的错误跟你们家‘哑巴’一样:一天到晚不说话!”
  “咦!一天到晚不说话也是错误?”大脚女人手里拿着一叠白纸。这是畜牧班发给她写大批判稿用的。批判稿纸有统一的格式,限期交上去,和交公粮一样。
  “那可不!”黑子正色说,“说得太多了跟不说话都是错误。幸亏你们‘哑巴’是个臭放马的,要是个官,咱们也要拿他来批判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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