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脚女人半信半疑,嘟哝道:“这世道,简直叫人没法儿活了!……”
何丽芳今天梳洗了一番,突然变得白洁而光滑。她笑着说:“行啦!黑子尽胡弄老实人。大嫂,把你的纸捐献出来,咱们一人一张。”说着,把大脚女人手里的白纸一把夺了过来。
“这够吗?这够吗?”大脚女人有点舍不得。
“你当他妈的要跟姚文元一样写长文章呀?”黑子说,“一人有他妈一张哄哄上头就行啦!”
“还有我哩,给我也留一张。”香久在忙着做饭,这时插话说,“班里也要叫我写。我都忘了跟我们老章说了。还是我们老章跟马老婆子好,有帽子的倒不用批判宋江了。”
我洗了脸走到桌子旁边,说:“嗯,你倒确实应该批判宋江,因为他把他偷野汉子的老婆给宰了。”
香久悄悄地在我背上拧了一把。
何丽芳抿着嘴向黑子瞥了一眼。
傻乎乎的黑子比去北京之前胖了一点。他趴在餐桌上低声对我说:“北京他妈的小道消息可多啦!说是什么‘批周公’、‘批宋江’都是冲着周总理和邓小平来的。”
“哦?”我抬起眼睛。
“可不是!你瞧着吧,这‘文化大革命’还没完,要不搞个天下大乱,彻底完蛋才怪哩!”
我把白纸铺在桌上,谨慎地说:“咱们写吧。在没完蛋的时候,你不是还得照他的意思批判吗?”
“哦,对了!”黑子从口袋里掏出两张报纸,“给你,当作参考。你就瞧着上面抄得了。可别几份都抄成一样的。反正你有那个本事,前后句子颠倒着来……喏,你看这条语录:‘宋江投降,搞修正主义。’这叫啥话?连我都他妈知道宋江那时候连马克思主义都没有,哪来的修正主义?这还不是指鸡骂狗?……”
我笑着说:“你看得这样透,那我就照你的话写,保证是篇好批判文章。”
“可别、可别……”黑子做出惊恐的模样,随即又笑喜嘻地说,“北京人说,上头实行‘愚民政策’,咱们下头就实行‘愚君政策’;反正是‘丫亭’的哄我,我哄‘丫亭’的!谁跟谁也没实话!”
“唉!”我提起笔,边说边写。“‘文化大革命’,首先搞坏的倒不是国家,而是败坏了我们中华民族的道德。这可是要遗祸好几百年的事!”
黑子把一只脚踏在板凳上,颇为自得地宣称:
“没有道德的日子好过!有道德的日子不好过!”
确实是这样!
我很快就把五张批判宋江的文章抄好了。黑子眉开眼笑地拿起他们夫妻的两张:“行!嘿,你们听这词儿:‘把批宋江同农业学大寨,坚定不移地向贫下中农学习结合起来。’真他妈有你的!老章。给,大嫂,这是你们俩口子的。赶明儿,我得好好向你们‘哑巴’学习哩,他才是真正的贫下中农……”
客人们高高兴兴地走了。她把饭端到餐桌上,颇感自豪地说:“你写得真快!要叫别人写,起码要憋上两天。”
我摇摇头,苦笑着说:“我们生活得很艰难,但却很方便,一切都给我们准备好了,我们连脑子都不用动。”
原来,她托黑子去北京给我买了一台半导体收音机!
她缠着叫我猜了半天,但我怎么也猜不着。鬼才知道女人肚子里的花样!在我感到无聊而又无趣的时候,她才从箱子里面拿出来。
“你看,这是啥?”她笑着举起纸盒子。“黑于说要一百多块钱,你说值吗?别让他给咱们坑了。”
“值、值!”这是她做的唯一一件叫我喜出望外的事。我连忙拆开包装。“你看,这是三波段的,还有拉杆天线,带耳机……太好了!你怎么想起来的?!”
“你跟我说过。”她趴在我肩头上,不看收音机,却看着我。“你跟我说过的话你自己都忘了,可我一直放在心上……”
“好了好了!”我推开她,“去把窗帘拉上。”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收音机就和“特务”与“反革命”联系在一起。这种意识渗入到每一个人的神经细胞,凡是拥有收音机的人家,都会引起别人特殊的警觉。一个小小的黑匣子,深不可测,里面藏着一个罪恶的世界;光明的、革命的世界只存在于一天播三次音的大喇叭里。除此之外都是谎言,都是魔鬼的咒语。但科学技术不断地突破森严的国界,突破不可逾越的意识形态的界限,用看不见的无线电波把世界牢牢地网罗在里面。把支离破碎的土块箍成一个整体。我激动地装好电池,拉出天线,戴上耳机。在这一瞬间,我自己都有一种犯罪的感觉,尽管我认为收听广播并不是犯罪——既然自信真理在握,为什么害怕人民听到谎言——可是我的手指仍然抑制不住地颤抖,在齿盘上寻找一个个波段。电波穿过太平洋、地中海、红海的上空,越过喜马拉雅山的最高峰,带着暴风雨的沙沙声传到我的耳鼓膜。这一晚上,我一直听到所有的华语广播结束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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