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她那种女人你是不能要。”何丽芳却这样劝我。
“为什么?”
“第一条,她不能生孩子;第二条,你没听人说嘛:‘女人越离越胆大,男人越离越害怕’。离了几次婚的女人心就不稳了,跟我不一样;第三……”
“去去去!”我停下来,皱起眉头,一挥手。“你走你的吧!你少来烦了!”
“你瞧你,”她仍然嬉皮笑脸的:“我要教给你嘛,这女人……”
“你走不走?”我把锹从肩上取下来,对着她。“关于女人,我比你懂得多!”
她毫不在意,朝我露齿一笑,哼着《送你一朵玫瑰花》走了。
我以为我走在最后,可是后面还有一个马老婆子。
她胳膊弯里照例夹着一捆干柴,从她的形态上,看出她是在追赶我。我站在路旁边等她。
“苦啊——”
还离得很远,她就象京剧老旦那样悠扬地长叹一声。但神情上却丝毫看不出她觉得苦。爬满皱纹的脸上带着微笑;她昂着头,挺着胸,脚下象母驴的后蹄那样有力地捯腾。我想起她自己常说的,“俗话说,‘抬头婆姨低头汉’,我苦就苦在这走路的姿势上。”其实,这句俗话说的是“婆姨”与“汉”的性格,和命运无关。但她要那样理解,也只得由她。她找到了自己苦的根源,所以才觉得苦中有乐。
“老章,你为啥要跟小黄离婚呢?”她赶上来,问我。
“这事你就别问了吧,刚刚就有好几个人问我。”我说,“奇怪!现在的人都喜欢管别人的闲事。”
“大家都关心你嘛!”她横了我一眼。“你虽然有帽子,可是大家哪把你当有帽子的看……”
“不错,大家对我都很好,”我淡淡地说,“可是运动一来脸就变。胳膊拧不过大腿,大家都要保全自己嘛。这么多年了你还不清楚?人的脸是‘兔子拉车——说翻就翻’!”
“是不是又要来运动了?”她蹶着嘴唇,鬼鬼祟祟地问我。
“你也太不灵了!”我笑道,“运动已经来了,叫‘反击右倾翻案风’。喂,你写的申诉书怎么样了?有答复没有?”
“没有,幸亏没写!”她又高兴了,象中了彩票似的。“那时候,小黄写不好,叫你写你又不写;我想找周瑞成,可那老家伙吱吱唔唔的,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我一生气:拉倒吧!命里摊上个啥就是啥!”
“你的命还算是好的!”我祝贺她。“不然,这次你正好是队上的一个‘翻案’典型。”
“你呢?”她伸长脖子问。
“我还用说?我不写申诉也要说我在‘翻案’。我是在社会上挂了号的。”
“唉!”她叹息道,“刚安定了一年……”
我笑出声来,告诉她:“这话你可别跟旁人说,最近一条语录就是针对你这句话来的:‘什么三项指示为纲,安定团结不是不要阶级斗争’你可小心点!”
“咦!”她伸了伸舌头。“这话咋讲?又要安定,又要斗争……”
“那你自己琢磨去吧!”我说。
“哎,既然这样,我说老章呀,你就别跟小黄离了吧!”她竖起一根手指头为我谋划,“要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象七○年那次一样给关了进去,还有人给你送个衣、送个饭啥的。”
“有个老婆就是为了有人送牢饭,这个日子也真难过哟!”
罗宗祺叫我娶老婆是为了写论文、马老婆子劝我别离婚是为了送牢饭,原来这就是现代的家庭观念!我不禁苦笑了。
“唉!有啥办法呢?”马老婆子也笑了。“这就是命嘛!我告诉你,小黄这女子就是命不好。”
“啊?你怎么知道?”
“你没注意她?”马老婆子神秘地说,“她的人中上,就是鼻子跟嘴唇中间,有一条细细的横纹……”
“哦,我倒没注意。”我嘻嘻地笑道,“来,让我看看你有没有?”
“你又没正经的了!”马老婆子笑着挡开我。“我哪有?就嫁过一个人。那得嫁过好几个丈夫的女子才有!”她的语气仿佛是羡慕一个女人能有那样的资格。
“唉!”马老婆子又叹道,“你也够没良心的了,小黄跟你也算是患难夫妻了吧。”
“我们算什么患难夫妻?”我强打起笑容。“我们结婚的时候,正是你说的比较‘安定’的时候。你不记得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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