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以为真的忘了,可和这“常青服装店”的主人一次见面,却使他明白,忘记了是假的,被自己遮丑一样盖到了他农民的本身。不久前部队的那些经历,已经很快地蒙了才是真的。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她才21岁,却会问出那样的话来:
“你真的是怕死被开除回来的?”
“是啥儿东西就那一滴黄水就把你吓成那样。”
“没想到你这么个大男人那么胆小。”
她就立在桥头的一棵树下,日光照在她的脸上,使她显得有些嫩黄。由于自己经营服装生意,又常跑都市洛阳,穿着自然入时。她看见他和媒人一道走来,出人意料地大方,问他们吃过早饭没有,间路上走了多长时间。她的大方使他先就对她满意起来,为自己和她结婚后的日子钩画了一个长远。可没有想到,媒人推说去镇上赶集,留下他们走了以后,事情却使他措手不及,使他感到羞辱无边无际。
“往那头走走吧。”
她望着桥下的黄沙大提,说了这句话就先自离开桥头,下到了桥下的堤上。他跟在她的身后,既不感到紧张,又不感到温馨。好歹读过四年军校,在那儿见到的男女漫步多了,又因为自己抱着只要是个女的,都同意与人家结婚过日子的极其随意的目的,所以就那么走着。他望着她的背影,看见她皮鞋底上钉的鞋溜儿铁片又明又亮,踩在沙子上发出吱喳吱喳的声音。
河是一条干河,河道上一片土灰色的鹅卵石和被风吹卷到一起的柴草,走了一段,她引他下到堤外一片柳林。冬日里柳枝都干干地枯着,柳叶在地上铺了一层,在那依堤而成的柳林垦,没风,日光黄厚,地上摆了许多并肩而坐的石头。看着那些树下成对的石头和石头上铺的报纸,他想到城里的公园,想到了这年月耙耧山脉开始了的繁华,还想到,也许她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不然她不会对这儿这么熟悉。
“坐吧。”她先自坐了下来。
他在她对面也拣一块石头坐下。
四野无人。他朝四周望了一下,拾一根枯黄的干柳枝在手里折着,默了一阵,想到自己是读过大学的人,觉得自己该主动说话,抬起头来,竟看见她在端详着自己,他只好又把头低了下去。
她说:“你的事我都听说了。”
他说:“让你笑话了。”
她说:“能活着回来就好,县公安局有一个成了英雄,可人死了,英雄也白搭。”
她这话使他感到有一股暖流,忽然间涌遍了全身。这是他从部队回来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他仿佛为了等这样一句话等得月深年久,等得焦虑不安,以为再世等不到了,终于失望了,可这话却在忽然间被人说了出来,且还是被一个也许要和他过一辈子的姑娘说了出来。“能活着回来就好”,从这句话中漫溢出来的“活着就好”的暖流使他像是从寒冷的冬天突然跳进了温泉池子一样,轻快受用得无以言表。
他盯着她看,像盯着一个他找了成百上千年的人,心里的感激差一点使他流下泪来。
如果这时候她让他给她跪下,他会毫不犹豫地跪下来。他愿意向所有对他说“活着就好”的人跪下来。他等着她要他向她跪下来,可是她没有。她从地上拾起一片干柳叶,在手里翻了一阵,丢掉,也生硬地盯着他。
  南地军营的情势依然还是那个样儿,他回到耙耧山脉终于没能找到一个内心平稳的安顿,无奈又回到军营的时候,时日己经到了初夏。夏天的来临,山皱间的军营并不热得到处都充满着汗的气味,而空气反倒更加凉爽起来,一天到晚吹拂的山风,使这儿宜人的气候无以言表。到处可见闲散的士兵在训练之余的风口上散步,在竹林边或者松树下玩象棋和扑克。如果不是路边成群飞着的蚊子,你无法辨认这儿已经入了夏季。他从两块钱车票的当地称为“慢慢悠”的机动车上下来,一跨过通往营部的必经桥上,就看到了许多士兵在那个服务社小店里买东西,看到了下棋、打扑克的士兵,心里闪了一下,想到这是周末,自己选错了回来的日子。他想在部队正忙着训练的时候悄悄回到他的宿舍,他不愿意一下就见到那么多的熟人,比如星期一回到营房。可这是周末,路上走动的士兵如散集后的人群。
  转身从桥头爬上一块林地的边上,从松树林穿越过来的带着松油味的微风,唧唧喳喳地向他耳语过来。把简单的行李丢在地上,躺在林边一块茂盛的草地上,火车上日夜的劳累便哗哗啦啦散落在了松软的草地上,像身上的骨头和肉都落下来了一样,他一下便感到自己的身体不再存在了,飘飘忽忽飞将起来了。天空是干燥的红亮,落日正快步地西去,而山谷里却弥漫满了花草树木的青绿,那种半腥半甘的气息,夜寒的潮润一般来自周围的地上,从他身上漫过去。望着这儿他所熟悉的景色,听着营房边上士兵们的说笑和脚步,他辨别出了那说笑声中有一个是他三排的那个甘肃兵。脚步声中有一人是一连的副连长或遥控排的丁排长。他没有坐起来去看他们以证实自己的判断,他无论如何不知道见了他们第一句该说什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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