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洲札记(23)

2025-10-10 评论

    摩尼卡是我们三人中唯一的识途者。无论她每天选择哪条路线,总是在一小时后准时领我们回到驻地。不重复路线也是防备的策略,万一有人居心叵测,他也难摸准我们的行动规律。除此之外,我们还装备有报话器、饮用水,真有点军事出击的意思。一旦被绑架还来得及呼两声救。我们当然不会远足到城市外面去,但阿布贾的城乡界线是很模糊的,常常看见一片无人区般的野地里,长出一座极摩登的楼房来。虽然摩登,却免不了也像此地的一切,总是野生野长、自生自灭的样子。
    远足很快使我认识了这个首都城市。一个在腐败、无能的政府控制下度一日算一日的地方。人们是乐观而尊严的,因为爱自己的家人和爱上帝或真主而充满求生的力量。若时间碰得巧的话,我们在远足途中会碰见早祈的人群。他们肃穆地跪成一片,伏下身去,念诵祷词。他们此时是与世无争的,是坚强而健康的。
    城市的一半是外国使馆的住宅、办公楼,另一半,基本是贫民窟。这两个极端相互拼让,组成一道怪诞而奇异的都市风景。走上高处,可以看到辉煌的总统府,绿色的拱堡给植物园般的城市环境烘托成一个天堂。我想,频繁的政变倒没让它建到一半停工,不然它可以容纳多少流浪部落。
    在中国和美国,我们会用“城市绿化”,一听就是人为的,而阿布贾即便始于人为,现在也基本回归自然了。所有植物都具有疯狂的生长能力,我们若是三天前走过一条小路,三天后就不能走了,花和树的枝蔓已把路给封住了。换了其他东西也一样。不久前是一个洗干净的垃圾桶,一小时之后就让苍蝇繁殖得一片白茫茫。流浪部落的女人们假如不把鸡蛋及时卖出去,我猜想要么会孵化出鸡仔来,要么就孵化成肥料了。在这样有强度和烈度的生态环境中,所有生命都得在有限的生命周期内,活出浓度和力度来,并打出最夺目的活着的标志。花开花落都是转瞬之间,但开放是就怒放、就垂死挣扎般地争艳。
    阿布贾没有纽约、旧金山那样的金融区以及多事区所特有的遮天蔽日的高楼群。除了峻拔的阿索岩,阿布贾是舒缓的。假如说我们熟悉的城市全是严阵以待地立着,那么阿布贾是躺着的;它醒来了,正在回味一个古老的梦。起身已是不可避免,但她还没有起身的紧迫感,也看不到起身的必要性。仅仅因为纽约、旧金山,甚至北京都扎着架势站立着,她就不能躺着吗?
    每个清晨,当我走入躺着的阿布贾,就意识到我终于走出高楼大厦,也走出了多年来无法摆脱的紧迫感。

Hash是国际性的长跑兼啤酒饮用:跑两个小时的路程,喝两到三升啤酒。据说这个运动起源于上世纪30年代的英国,一帮啤酒徒对他们日益增厚的啤酒膘忧心起来,聚到一块儿边喝啤酒边跑步。所以我把叫做“消食”。阿布贾的消食长跑者上星期六下午三点半集合在希尔顿酒店,打眼一看,果然个个超重,都有消食的需要。组织者是个略带小儿麻痹症残疾的中东男子,负责介绍当天的长跑路线,带领队伍,执行惩罚。消食长跑有一套清规戒律,比如不准用右手端啤酒杯,喝酒只准用左手,同时摘下帽子,必须唱Hash队歌,跳Hash队舞,等等。违规者,惩罚极其不雅,必须坐冰冻马桶,里面堆满冰块,跑步结束后,受罚者便当众坐上去,边喝啤酒边供大家取闹。当然,冰块和肌肤间,隔有内裤外裤,还不至于从不雅降格到粗鄙。路线是头一天预设的,设定好的路线上铺撒着白色纸屑,但长跑者们最怕的是假路线;它把你诱入歧途,让你走投无路再折回。一般设计路线者会布置六到七条作弊的假路线,铺撒同样的白色纸屑,一眼看去前途光明。所以我有了经验后常常避开这类光明大道,舍易求难,舍近求远,往往结局是柳暗花明。
    在旧金山看见的Hash长跑是在市区街道,一次正逢“红裙日”,无论男女,一律红色晚礼服,当时我以为疯人院造反,闹出这一场狂喜大逃奔来。在阿布贾市区长跑目标太大,常常使街上的所有人、所有动作愕然定格,看这群营养过剩的白人吃如此苦头消耗营养。因此长跑地点便改在城外,往往开半小时车才能抵达。长跑也甩不起腿,荆棘古藤覆盖着人迹稀少的小径,两小时下来,个个都是轻度皮开肉绽。叫它长跑已不恰当,该叫它丛林跋涉。到了这里我才明白,跨出阿布贾,几乎是无人区,至少看上去所谓的文明还没有征伐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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