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色陈冲(2)

2025-10-10 评论

……下部电影?演什么?角色的艺术价值?塑造潜力?这几个问题一出现,陈冲的失眠一下子失去控制了。
    本以为再度进入婚姻便会与失眠绝缘了。第二度婚姻给她的是她不曾期盼的温暖、和谐与满足,给了她从未有过的精神平衡及安全感。她在婚后的几次记者采访中谈到这份难得的安全感,说:“我现在有足够的安全感来回绝我不太感兴趣的剧本,尽管它们的报酬很高。”
    陈冲坐起身,暂时还不想除去避光的眼罩。有时她也觉得好笑:睡觉是件再本能不过、再简单不过的事了,怎么自己就偏偏做不了;或者做得这么繁琐:眼罩、耳塞、安眠药。多年来,不管她去哪里的摄影地,她的行装里总少不得这几种“睡眠装备”。
    几点了?许是凌晨了。位于好莱坞以北的北劳瑞峡谷的陈冲房内已听不见任何邻家有车进出;远处高速公路的车流听去也不那么湍急了,都说是不夜的好莱坞毕竟沉入了夜。
    出于习惯,她去摸床头的电话。给彼得打个电话吧?她与自己商讨着。结婚近一年,失眠不再是她一个人的事;不再是她必须独自隐忍的痛苦,它成了两个人的病:她的,彼得的。每每都能从彼得眼里看到由衷的心痛和焦灼,每每她都想听他轻声一个劝慰:“没关系的,不要急。”
    然而还是打消了跟彼得诉苦的念头。做胸外科医生的彼得每一天都要求他高强度的精力集中,他的思维与行动的精确度必须是百分之百。到这个时分,该是彼得卸去一切责任的时候。彼得也只能在熟睡时才能享受这种放松。
    好在明天没有镜头要拍,陈冲想着,除去眼罩。打定主意不睡了。
    她踱到书房。书架右下角放着一只大纸箱,那是她搜集出来的资料,是为那个准备写她的传记故事的作者搜集的。
    这只大纸箱内所装的就是“自己”。
    资料置放得极无秩序。陈冲想,至少把“自己”理一理。这里是有关她的文章,相片;对她的介绍、评论、赞扬、谩骂。中文、英文、法文、西班牙文、韩文……多数文章都带一种讲述传奇的语调。
    对好莱坞来说,JoanChen的出生、成长、成就,根梢末节,从头至尾,都属于一个传奇。

箱子最底,有一帧小照。年轻的母亲怀抱一个酣睡的婴儿。婴儿对相机镜头不予理会,照样贪她的睡。似乎是一种先兆——将来的许多时间都要在镜头前、焦距中度过,索性就不拿它当个事。
    这是三个月大的陈冲,在年轻的妈妈——药物学家张安中的怀抱里。妈妈记得分娩女儿的时刻:产房里突然出现了一群医学院的学生。他们是来参观学习助产过程的。他们站在产床一侧,参观了陈冲的呱呱坠地。似乎那是最早一个先兆——命里注定她一生要在众目睽睽下度过;从一开始她就是有观众的。
    医学院的学生们激动地看着这个健康女婴的诞生。他们自然不会想到她会有个不寻常的未来;她会在二十九年后的一天,翩然登上好莱坞的奥斯卡颁奖台;她会以她美丽的形象、娴熟的英语在世界影坛争得一席恒固的位置。学生们只看见她和所有初生儿一样,无目的地拳打脚踢,无泪地大哭大喊。这个女婴甚至比任何新生儿都吵闹,她有一副十分嘹亮、结实的喉咙,哭起来像吹小喇叭。
    父亲陈星荣是头一个留神女儿嗓音的人。他心想:这么响亮的哭声怎么了得?谁吃得消?他抱女儿,拍女儿,有板有眼对地唱:“姑娘你好像一朵花,美丽的眼睛人人都赞美她……哎呀,再哭嗓子就哑了!”
    因此,陈冲在呀呀学语时,便是一副微微嘶哑的嗓音。
    “叫她什么呢?”家里人商量。
    外婆史伊凡说:“叫陈冲吧。”
    定了,就叫这个女婴陈冲。既然已有了个叫陈川的男孩。兄妹二人,一川,一冲,很有点一泻千里的气势。上海弄堂小妹的温情与安泰,从一开始就给排除了。像陈冲许多年后常说的:“奔波的命!命了没有安营扎寨这一项!”
    “奔波”始于外公。外公张昌绍是个著名药理学家,早年赴英国留学,获医学博士后被英国皇家学会纳为会员。之后又赴美国哈佛大学进修,并受聘于哈佛。而外公却牺牲了哈佛的优越研究条件和优厚薪俸,在国难最深重的一九四0年回到了祖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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