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色陈冲(23)

2025-10-10 评论

    作者:柳青呢?他这个时候出现了吗?
    陈冲:他出现在此之前。《大班》是我的转机。我和柳青遇上时,是我俩都不得志的时候。共同点是彷徨,共同志向是进攻好莱坞。当时我住在个美国老夫妇家,他们对我非常亲,因为我搬进去之前,他们的儿了出车祸死了。我对他俩来说,是种弥补和安慰。不过我常常还是觉得孤单。记得一天晚上,很晚了,我从外面回来,又累,心情又灰。这个老太太还没睡,好像等了我那么久似的。见到她我突然就流起眼泪来。她就哄我,让我把心里的苦楚讲给她听。我想:这怎么讲呢?因为这里这样温暖,让我想到了家;又因为,这儿再温暖,也不是我的家。
    作者:有没有想过,你到美国来是不明智的?
    陈冲:那样想我认为很没出息。越想得多越没出息,我就是想家,常想到我出国前那段时间。

《海外赤子》的外景结束了,陈冲从海南岛回到上海。黑瘦的陈冲扔下行李便冲上楼。
    “妈的信在哪儿?”她大声问。
    “喏!”外婆跟不上她,良久才步上楼梯,拿着一封来自美国的信和一盘磁带。
    在外婆念念叨叨叙述母亲在美国的讲学、居住和其他琐事中,陈冲拆开了母亲的信。信中母亲以不小的篇幅介绍了磁带的歌者艾奥佛斯(猫王)。
    陈冲立刻把磁带放到录音机上。
    渐渐地,唱词开始对陈冲发生意义,旋律和节奏也扣住她的好奇心:“Lovemetender,Lovemetrue……”
    这音乐对于陈冲是彻头彻尾的新异。她从没听过他这样粗犷到极至又细腻到极至的歌唱;他的柔情中总有种她不懂的痛苦;她的激情又往往被愤怒催发。“这人真棒!”她想着,赶紧找来母亲的信,更用心地把有关歌手的评价读了一遍。
    陈冲突然有些坐立不安。
    一直朦胧的对于国外的向往,这一刻清晰和强烈起来。似乎她对中国之外的世界的求知欲,就在这时,被这首歌一发不可收拾地诱引出来。
    “我要出国!多好的歌……”
    外婆和陈川不是头一次听她咋唬“出国”。但他们没太当真过,因为陈冲自己似乎也不是认真的。那次陈冲随中国电影代表团访问日本,回到上海她也兴奋得什么似的。好几天里都听她在谈日本的街道多么干净,日本人多么有纪律,排着整齐的队伍等公共汽车,她还告诉他们,日本的演员都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汽车,是社会的最富有阶级。那时她也嚷过:“出国去!”
    都以为陈冲不会真的就出国去,扔了这儿所有的优势:名气、地位、观众的宠爱。父亲从美国来的信已给她泼过冷水:“这里不会有人需要你来演电影。要来,你就踏实地学些东西,争取更高更完善的教育。”父母觉得女儿应该以知识充实,而不是以名气地位。在父母的观念中,演几部电影还称不上事业。在他们看来,世上最不能胡弄的是科学。他们主张陈冲去美国学医。
    陈冲动过心。因为她感到自己的处境有些进退不是。一个中国电影演员所能及的最高荣誉,她已拿到;从形式上看,她已登了顶峰。往上走,她看不见路:似乎惟一可见的路,是向下的。似乎有如此一个规律:上来快,就下去得快;有上,就势必有下。不管她走到哪儿,总有记者簇拥,总有年轻的仰慕者相随。人们大声小声地叫着:“咦,陈冲!”从他们脸上,她似乎看到一种急切的期盼:我们等着你更好的一个角色!她已愈来愈感到一股压力——更好的。“更好”是不易的:像是她起了个很高的调门,她的观众自然期望她持续这个调门,最终能高于这个调门,如果她高不上去,就辜负了他们。
    陈冲这时真的体验到“盛名之下,其实难符”的道理了。高不上去,甭管你起调多高,都令人失望。而再那么一路高上去,一则太吃力,二则不太可能。这种情绪中她读到父母信中的“劝学篇”,她便会在外婆和哥哥耳边叨咕几句:出国喽。
    激起陈冲出国向往的更重要的因素却是她的学院。在“上外”陈冲的主修是英美文学,两年时间,她泛读和精读了大量英语文学经典。她已体会到英文的妙处;它的精致与丰富。她渴望到这种被最广泛运用的语言流域,去听,去说,去感受。她渴望到海明威狩猎的山林,斯坦贝克的海滩及杰克伦敦的草原去走一走,去探索和历险。每当她读完一本英文原著,家里人也听他叹息般自语:该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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