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岁的陈冲有着巅峰状态的求知欲,她渴望了解生活的更多形式,更多的可能性,她感觉假若再死守这些已获的荣誉,所有可能性都会慢慢死掉,包括荣誉本身。
一九八0年夏天,一个来自美国的电影艺术代表团到上海访问,陈冲充当翻译。那是她对自己口译水平的初试。团员们感到与陈冲有那么多的共同话题。他们发现陈冲对西方的历史、文化和艺术,都有相当全面的了解;她不像东方国家(长期对西方封闭)的女大学生那样孤陋寡闻;更不像一般女演员,仅专长与感兴趣电影艺术。陈冲几乎可以就一切话题参与对话和讨论。看得出她的紧张,她的不胜其累,但她的知识范围使团员们惊讶。她也会这样问:“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听了解释,她往往再追一句:“给我一个上下文好吗?”接下去,她会将它记在自己的小本上。不久,人们便发现她的句子里开始出现这个词,并用得十分巧,十分确切。陈冲从不愿省力,找不到恰当词汇就用手势来拼凑表达力。她从一开始就养成习惯,控制手上动作,尽量找最准确的词。
这个电影代表团一位电影教授问陈冲:“你对美国有兴趣吗?”
“太有兴趣了!”她答得直截之极。
教授又问:“那你考虑过到美国发展吗?”
陈冲憨憨地一笑,说:“那儿不会有人需要我演电影的。”
教授说:“我不这样想。你已经有好多的基础,才十九岁。许多美国演员在这个年龄只是做做上银幕的梦,甚至连银幕梦还不敢做。你没有意识到你的优越吗?”
陈冲想,我的优越?我的优越大概就是少年得志,得了番运气。
教授接着说服陈冲:“美国有很好的教育系统;美国也有非常好的电影传统。电影在美国被作为一门重要的学问来研究,来教学的。相对来说,你到那里会有更大发展。”
陈冲在听这盘“猫王”磁带时想,不管怎样,我要去看看世界;看看世界的那一边怎么会产生那样的歌和歌手。我要去看看那样一种令人费解的疯狂。
当陈川听到妹妹这番由一首歌引起的奇想后,沉默一阵说:“那就不能拍戏了,你想过?”
陈冲道:“想过!”她仍在激动和莽撞中:“想想看,有这么多东西,我看也没看过,听也没听过!”她的表情在说:那我不太亏了?
陈川问:“你想去美国学什么?”
陈冲手一划:“随便!”
陈川看着这个长大了却仍不成熟的妹妹,感到他似乎比她自己更懂得她这个人。她对自己目前的名气、地位十分矛盾。一方面她明白这一切之于她并没有实质性的好处,另一方面她不甘心马上就告别这一切。对于她已拥有的观众,她生怕自己的断然谢幕成为一种绝情。做了演员,观众对自己的好恶,永远是重要的。观众很少能从一而终地对待一个演员;他们是多变的,不易捉摸的,也往往由了他们对一个演员的爱戴而变得严苛,冥冥中希望她不要长大变老,不要当婚当嫁;他们在她(他)身上维系一份理想,她(他)的一个微小的变化就很可能导致他们的失望,从而收回他们的宠爱。从一个女孩子的天性来说,被众多人宠爱,似乎是幸运的。却也十分吃力,因为她并无把握自己总能合他们的理想。在最得宠的时候告辞,似乎颇得罪人,却也就不必吃力地去维系他们那份理想。
陈川与妹妹玩笑道:“到美国大家都不来睬你,日子不好过哦!”
陈冲明白哥哥的意思。她的成长过分顺利,对另一国度的境遇,她该有足够思想准备。她将从零开始;从白丁做起。
“我早晓得!”陈冲用颇冲的口气答道。
陈冲很看重哥哥的见解,却习惯地要与他较量几句。每次争论,她希望哥哥在说服她的过程中暴露他的思考程序。
哥哥是这世界上最使她清醒、明智的人。他鼓励她,保护她,却很少一味地宠她。相反地,他总在兄妹玩笑逗嘴时刺她一记,让她对自己的明星地位看得更轻淡些,更重视内心的充实。哥哥还常把陈冲带到自己的朋友圈子里,这些朋友都年长于她许多,他们谈读书,谈政治,也谈社会和人。陈冲明白哥哥的用意是让自己在这里洗涤演艺阶层中常有的空泛、虚荣,让她受到朴素、智慧的人格影响。于是陈冲总穿着比上海一般女学生更朴素的衣裳,和哥哥一块骑车到这样的朋友聚会中去。她会一连几小时静静地听他们谈话,悄悄留意他们提到的陌生的书名、人名。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严歌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