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他送你去机场,你们有没有深谈?
陈冲:我一路嘻嘻哈哈讲了我自己一些事。其实他对我的了解比我自己讲的要多.那时候我已经参加了一些电影、电视剧的演出,还演了一台挺轰动的话剧,叫《纸天使》……
作者:陈冲:(插话)尊龙导演的?
陈冲:对。观众也开始注意我了。不过毕竟还没成大气候。他听我讲话的时候样子特认真,说他希望能帮上我什么忙。我突然说:“有件事你可以帮我。”我一本正经沉着脸。他问什么事。我说:“你武功很好,帮我揍个人怎么样?”他吓一大跳,寻思我这个女孩子脑筋有点不对了,在好莱坞住着,一定受人很多气。他特认真地问:“谁?”我说:“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其实我是跟他胡扯,开玩笑的。倒是看出这人有侠义豪气的一面。机场到了,我跟他像是已经熟识了,想继续聊下去。那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使我们觉得亲近。真有点依依不舍似的。我对他说:“哎,我马上要回国了,我们私奔吧!”我们当时的这些玩笑都为了掩饰对对方的好感。而且我一天到晚开玩笑,在玩笑中可以淡化许多东西,也容易让自己看开,让自己对某一类事——比如男女间的相处,不那么当真。那时我内心非常脆弱,对自己的信念很差,所以把自己装扮成一个有口无心的人可以避免些伤害,和感情上的陷入。
作者:那就是你第一次回国之前吧?
陈冲:嗯。那一阵情绪总是不高,人很低调。从初恋失败后,总想一次新的恋爱开始。(眼睛坦率地平视作者)我好想嫁人,真的盼望跟一个人结婚。我那时才二十三岁,就发现自己是个老婆迷。当然,也因为在好莱坞东碰西碰,碰钉子碰疼了,有个人揉揉,显得特别重要。
作者:读了有关你在好莱坞初期的报道,还有你给朋友的信,好像你那个时期非常忙……
陈冲:(插话。动作很大地一晃手)那个时期的事,我连前后次序都记不清!你得从我那些资料里理出次序吧?是忙。都是些小角色,也做场记,打杂,所以很难记清什么先发生,什么后发生。
(作者想起陈冲发表在《解放日报》上的那篇散文,对某些细节,她作过描述——“电视台招小配角,我涂上口红,放下骄傲,前去应征。被人家左看右看之后,得到一个没有台词的小角色:MissChina,在台上走一走,高跟鞋,红旗袍。
“还有一次,我得到一个电视台的小角色,有一句台词:“Do you want to have some tea, Mr. Hammer?”我将终生不忘这毫无重大意义的台词。
作者:(突然地)Do you want to have some tea, Mr. Hammer?(颇有意味地看着她)
陈冲悟出,笑起来。又是那种嘎小子式的笑。
一张报纸上连刊了四幅特大相片,标题为:《中国大陆影后——陈冲》。这四幅相片是同时拍下的一个系列,服装和发式都是相同的:一件白底印花连衣裙(有点乡村风格),露肩,扎着宽宽的布腰带。发长至腰际,一半擦到胸前,挡住左侧肩膀。神情也都几乎一样:不谙世故的眼睛直视你,有一点点赌气,和一点点嗔怪。嘴唇使劲抿着:有话也懒得告诉你。
这几幅相片中的陈冲不比“小花”显得年长,是一样的童心在两种状态下迥异的反应。最明显的,是她比“小花”瘦削许多,正像她日记中写的“有生以来第一次,我不用为发胖而发愁。”
那是初期在好莱坞露面的陈冲。
那时她已懂得,硬闯经纪人公司,不会有任何结果。人们不接受她。人们不需要她从中国带来的“最佳女主角”桂冠。或说她的桂冠太不足以消除好莱坞对中国电影的成见。(编、导、演的造作,政治宣传的题材,简陋的制作,等等)甚至在一次谈话中,一位经纪人直截了当对陈冲谈起中国电影,用一种谈儿戏似的好笑口吻:“中国电影都那么……让人看着难受,好像每个故事都在控诉……”
陈冲回答他:“是的,我和你的国家不同,我们的确经历了那么多灾难,生与死的命题是日常命题。我们个人的命运从来就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联系着国家、民族、政治,因此我们不可能不在表现一个人的命运时涉及其他一些大的概念,甚至涉及到中国漫长的历史。而美国人的主要压力来自个人奋斗,个人成败。你们的日常生活是真正的日常生活。我们不是故做深沉,正如你们也不是故做轻松,故做若无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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