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纪人蹙眉微笑,显然被陈冲的这番话触发出了思索。
在离开这家经纪公司时,陈冲侥幸自己的英话水平己容她如此雄辩和具有说服性。刚开始在美国生活时,她明明感到一个人在对中国的某事物发谬论,她堵了一嗓子的驳斥,却往往输掉一场争论。这时她意识到自己每小时一百元的台词课很值得。这个对中国电影既无知又不买账的美国人相反对她重视起来。
好莱坞开始注视ChenChong这个不顺口的名字是在一九八三年。那时陈冲参加了几部电影的拍摄。一部叫《纸天使》的舞台剧引起亚洲人以及对移民史感兴趣的人的重视。
这个话剧是根据小说《小岛——天使岛上中国移民的诗歌和历史》改编的。故事反映本世纪初,美国政府排华的移民政策拟定之后,一些中国移民被拘禁在旧金山以西的天使岛上的遭际。这些被拘禁的中国移民大都是女人,是渡大洋来与她们做苦力的丈夫们相聚的年轻或年老的妻子们。美国政府拘禁她们的理由是:证实她们与丈夫的婚姻关系。在证实过程中,她们与丈夫彼此隔离。有的妻子怀着身孕,而婴儿竟出生在拘禁室里。这种名曰拘禁实际囚禁的过程有时长达三年。有些妇女不堪忍受无期等待带来的精神折磨而疯狂,有些知书识字的女子在禁闭室的墙上写下了她们当时的处境与心境。所谓移民部门的调查,不过是大量官僚文书翻来覆去的审核、求证。这个以“天使”冠名的小岛,便是人类史上对“天使”信念的讽刺。
话剧的海报上,是陈冲为主的大幅剧照。《纸天使》被电视几番转播后,陈冲开始收到一些亚裔观众的来信。他们好奇地问:“你是谁?”亲切地告诉她:“你使我们想到了祖国。你给了我们清新的感觉;你是这么不同于好莱坞的所有面孔。”显然是陈冲的表演风格,以及她整个姿态与形象使这些观众耳目一新。他们还预言:“你将会成为我们最喜爱的明星。”
《纸天使》的排练和演出使陈冲有大量的机会实习英文台词,也开始了与生长在美国的华裔演员艺术合作。陈冲感到创作的享受,因而偶尔冒出一个想法:有朝一日我将登上百老汇的话剧舞台,演它几场大戏。
然而陈冲不甘心只在好莱坞的边缘游击。想进入好莱坞“正门”,没有一个得力的经纪人是不可能的。
朋友们开始为陈冲“摇羽毛扇”。
“不管你厌恶还是欣赏好莱坞的风格,包括为人处世风格、生活风格、谈吐风格和服装风格,你必须先掌握它。”一位朋友说。
陈冲明白他的意思。她什么风格?到顶是个美国穷学生风格。常是汗衫短裤,满脸朴实再加一只双背带大书包。她始终以自己的本色为荣。
另一朋友说:“你看看你:赤脚穿鞋,赤裸裸一张脸(无妆),像要进好莱坞吗?人家当然不买你的账,首先你也没买人家好莱坞的账啊!”
陈冲手指着自己:我涂了口红的!
朋友说:不行,不够。你得显出中国影后的气势来!让人乍一看,就:嗬,有来头,有谱!谁有谱?谱都是摆出来的!
陈冲想:我可摆不了。
朋友还说:你的名字也不行。谁念得上来?见面头件事你得教人念你名字。英格丽·褒曼当时被邀请到好莱坞的时候,经纪人头一次见她,两件事,一是请她去整整牙,一是请她改名字。说她的名字美国人很难念得上来。褒曼说:“我相信不久美国人就会很顺口地叫出英格丽·褒曼这名字的!”当然她很运气。无论怎么说她是个西方人名字。
陈冲表面上不在乎,心里却认为朋友们的话有一定道理。在美国,presentation(包装、呈现形式)太重要了。她往往收到一只礼盒,装潢精美得吓人,里面往往是极日常或廉价的东西。再好的品质,再贵重的内涵,没有装潢不仅不成体统,有时甚至是得罪人的。这是一个中国与美国文化心理上的区别。既到了一方地域,就要尊重这一地域的文化。中国的传统美德也有“入乡随俗”一说。难道非用ChenChong让人去张口结舌一番,才证明自己多么“中国”,多么国粹吗?
于是一家经纪公司收到了这个叫作JoanChen的中国姑娘的简历。
Joan出现了。穿上了白色的高跟鞋,长发虽无修饰却梳洗得平整光洁,一匹黑缎样的披下。她也想过打捞“蝎虎”点,但想想又觉不妥。她的气质和美永远沾淳朴的光。艳丽,是艳不过那些金发碧眼、企图在好莱坞凭“艳”去打天下的女子们。况且,与她们如出一辙,抹杀自己形象上的特色,十分不妥。陈冲也明白自己不具备那样的身段:西方人特有的体长四肢和“七比一”的比例(头与躯干的比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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