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色陈冲(42)

2025-10-10 评论

    作者:你有没有后悔接受美美这个角色呢?
    陈冲:老实说:没有。我始终觉得我很幸运,因为那是一部严肃的作品,搬上银幕之前就是一部很有影响的小说。编剧是《甘地传》的编剧。导演和编剧对中国女性的理解有局限性,或者说是模式化的理解。他们认为中国女性,尤其那个年代,都是带有奴性色彩的。他们认为这种奴性是东方女性美。于是他们就把他们幻想中的东方女性美涂抹在美美身上,并让她以此战胜了西方女性,占有了她的男主子的心,我没有办法说服他们:你们对中国女性的理解是不对的;你们认为的美我们会耻笑。这还牵涉到他们对中国文化的知识的深浅。他们的知识就到那个程度,他们就按这点知识来创造美美,我怎么办?就像中国人有时写西方人,也写不像,让他们西方人笑话一样。他们认为美美就该是幼稚,有一点蠢,奴性,性感,否则就不美了。历史上会不会真有美美那样的中国女人?肯定有。但不能拿她做中国女人的模式。后来的贝托鲁齐就好多了,因为他对中国的理解要深一些。
    (来通知拍摄了。陈冲抓起拍摄专用的大棉袄披上就走。
    大棉袄是荧光橘红,所以作者在围观的人群中不至失去跟踪目标。场地已圈好。围观者被警察挡在圈子外。作者挑了个容易观望的位置,见陈冲已被化妆师和发型师扯过去,俩人又忙了一阵她的头脸。
    导演走过来,说陈冲的衣服太素。陈冲消失一会儿,再现时换了件六十年代的花连衣裙。)
    陈冲:(用中文对作者嘀咕)这件衣服很蠢。平常要我穿它我就去死。
    一个雇来的女孩据说叫“替身”,专门替陈冲当坐标,让人们在她身上对光距和镜头。
    各方面筹备停当,陈冲走上场换下了自己的“替身”。
    导演哇哇叫了句什么。全场静下来,摄影机开始转动。
    陈冲抬起头——
    作者略微吃惊地看见眼前这个全然不同的陈冲。不再是刚才那个边背台词边玩闹的陈冲了。像是她扮演的那个人物突然附体,陈冲顿时停止作为陈冲的存在。人物在讲着什么,慢慢站起,很微妙的几番眼神变化,两滴泪水滚出眼眶……导演叫停。
    陈冲低下头。似乎一时还不能回到现实中来。而不能回来又使她感到几分尴尬。
    导演跟某个部门讲了几句话,走到陈冲面前,对她轻声说了些什么。
    再次开始,陈冲又在同样的节骨眼上流出眼泪。
    这样一共重复四遍。陈冲的表演每次都有微小的改变,但从不误那个声泪俱下的情绪点。她对人物心理节奏的安排是极精确的,她对自己台词的处理也是极精心的:台词催动观众的心理节奏,观众和她的心理节奏渐渐合为一体;在恰好合上时,她的眼泪流出来。
    作者感到陈冲平素的玩笑也好,散漫也好,都不能代表真正的她。骨子眼里,她是个用功到极点的人。这用功将她做人的真诚藏在演技后面。她演得很轻松,可她活得一点也不轻松。
    导演叫“停”。陈冲走出场地。导演嚷嚷说“很棒”。

不止十家报刊杂志报道了陈冲入选美美的经历:停车场,一个东方姑娘走来,她旁边驶过一辆车,车忽然打了个弯,截住她……
    截道的是制片人DinoDe·Lawentiis。被截的是二十五岁的陈冲。
    美国人把这个邂逅看成“辛德瑞拉”故事的开始。这是每个美国女孩自了解“灰姑娘”故事后所能有的最大胆的梦想。因这梦想的普遍性,通俗心理学家便将它归类成一种情节——幸德瑞拉情结。
    陈冲望着这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尚未意识到,她自己版本的“灰姑娘”开始了。
    在这次“截道”之前,陈冲在美国的电影生涯尚没有突破性的进展。被经纪人推荐来的角色只能算一份生计。她想到过改行,去学法律,学经济管理,甚至学医。虽然她记住那句话:“只有小演员,没有小角色。”但她毕竟有一份骄傲,它使她终有一天不能忍受如此地“小”下去。她受过“平凡”的美德教育,但她依然相信,艺术本身就不允许平凡;艺术的成功,本身就是一个极不平凡的人格的成功。她有野心,尽管她很不喜欢这个有野心的自己。她偏爱自己心里平凡的部分;她鼓励和培植这平凡的部分,没用,野心给她更多上进的刺激。有时她也被自己弄糊涂了:她把平凡看作美德,而自己从小到大所做的一切都是避免平凡。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严歌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