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两天,我收到一些传真,是陈冲改编电影《天浴》的初稿。她真的动手了。她的电话不断,一方面问我对这些改编的意见,一方面似乎在说服我,甚至她自己。她说:“都在追求‘AvantGarde’(法语:‘前卫’之意),什么病态啦,不近情理啦,全成了AvantGarde,我看病态太泛滥了,反而正常感情,健全的人性该是当前最‘AvantGarde’的!”
等陈冲从柏林回到旧金山,她已写完了《天浴》电影剧本的初稿。问她怎么可能在当评委的繁忙中抽出空来写剧本?!她说:“有激情啊!有时也因为时差睡不着觉。”
从那以后,陈冲基本上推辞了一切角色,包括一次和著名犹太裔导演兼演员woodyElen的合作。《天浴》的筹措资金、采景、选演员等一切事务,都是由她自己来做。有时她也苦笑,认为在自讨苦吃——自已制片和导片所受的辛苦是做演员的十倍。尤其在好莱坞当演员,条件非常贵族化,各部门的分工很细,做演员就是拿了钱演戏,演了戏走人,不必负太大责任。但同时她也意识到,电影最终是导演的艺术,只有做导演才能实现自己的艺术报负,人格特色,以及思想、信念。只有做导演,才能改变好莱坞对中国人形象的模式化塑造,甚至偏见与误解。她近年来越来越难接受推荐到自己手上的亚洲女性角色,她认为这些白种人概念中的亚洲女性,简单得几乎成了符号。要改变这种模式,创造真正的中国人的故事和形象,她自己必须投身于主创,选择自己的故事,以自己的方式(中国人的情感方式)来讲故事。
柏林影展之后,陈冲受到了全世界四十多个重要电影节的邀请。《天浴》也得到好莱坞的主流制片者们的重视。旧金山和洛杉矶的重要报刊刊出了评介,几乎是一派赞扬。好莱坞的几家公司将一些剧本提供给陈冲来执任导演。对于陈冲,充足的经费,正统而科学的制片机构当然是有诱惑力的,但她却十分严谨地在选择下一部作品。她认为当演员可以演自己不爱的角色,可以“混戏”,但导演必须爱他(她)主创的作品;没这个爱,没有这份艺术信念,不可能去完成漫长而艰辛的创作过程。她说:“至少我不可能。因为我还没有做一个商业导演的娴熟技巧。作为我个人来说,我也不可能成为商业导演。导演应该和作家一样,只能创作他(她)认为对于他(她)产生重大意义,使他们心灵成长的作品。”
我想我对陈冲这位友人已不可能客观了。相处和合作使我相信自己了解她不亚于了解自己。因此我生怕如此再写下去,会给读者不够冷静、客观的影响。这在西方新闻写作和传记写作中,是大忌。陈冲在我心目中是优美、顽强,充满精神追求,却又非常务实的女性,她的完美在于她的和谐。她不断要求自己成长和成熟,涉足每一个艺术馆、画廊,搜集各种音乐,观看话剧和歌剧。她的教养的全面,加之她天质的敏感,使我感到她极探的潜力。我说的“无法客观”就在于此。当我吃着她做的美味晚餐,我总在想,她是个对自己要求多么严格的女人;对于社会,对于家庭,她基本是无懈可击。
我爱我的朋友陈冲,我不能掩饰对她的欣赏。和五年前写《陈冲传》时,情形已不同了。那时我还能持一种观众心态,能拉开距离来写她,而现在,我看尽她的“幕后机关”,看到的全是我希望看到的,是和我做人理想吻合的一个女人。这样,要我客观,是难了。就让陈冲自己的话来阐述她自己吧。
(作者如约来到陈冲家。家乱得厉害,地上铺了旧布,旧毛巾之类,地下室传来敲打之声。一问,才知陈冲正找了两个工人在修屋。她挺着三十二个星期妊娠的大腹,气喘吁吁地关照工人们做活,然后热了饭菜,坐下来边吃边接受采访。作者和陈冲太熟络,一到她这里就四处找吃的,陈冲则每次都拿出新烤的果仁面包、糖焙核桃仁、葱烤芋艿……她也很乐意传授食经:“一个小南瓜,里面放上蜂蜜,烤熟特好吃!”说到这类话,陈冲的面部表情激烈极了。现在怀孕,更有大做大吃的理由,自己贬自己:“怀孕这个借口真好,可以让你一点不理亏地吃、睡,无所事事。”我知道她决不可能无所事事,一方面张罗着《天浴》的国际市场销售,一方面在读大量的中国移民史,筹备拍摄《扶桑》。)
作者:我们今天正儿八经做个访谈。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严歌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