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最大愿望不是得奥斯卡奖或捧哪个国际电影节大奖,而是尽自己力量,做到自己最好的。我总问自己,有没有挖尽自己的潜力,不管当演员、做妻子或将来做母亲。如果我把自己一切都给予了,那我就心满意足了。
——陈冲·答《上海文化艺术报》记者问
一九九三年四月
看了报上的电视广告,作者偶然得知陈冲将出现在当晚的节目中,“Entertainment”。此节目将采辑《天与地》的电影片断,将对陈冲在其中的扮演做专题评介。
这是个极好、天大的好机会——对正写陈冲传记性故事的作者来说。
节目正要开始,电话铃响。一接,那头竟是陈冲,声音有些孩子气的慌张。
“你帮我把这个节目录一下好不好?”陈冲急促地请求道。
“怎么了,你家电视坏了?”作者蹊跷。
“不是!录像机坏了!……”
“好的。……开始了,你在看你自己吗?……记者进了你家门……你出来啦!”
那边一声求饶般叫:“别跟我说!”
“为什么?!”
“因为我就是因为不敢看才让你录像的!”
“为什么?!”作者语调上蹿下跳。
“因为……我不知道。我就是怕看,每次这种节目我都害怕看!……”
“彼得不在家?”
“他在家我也怕。就不知道怕什么……”
作者又好气又好笑地:“你说你!……你到底怕什么呀?”
陈冲:“说不清。要是我觉得自己表现不好,傻乎乎的,我会好一阵没劲!……”
作者答应帮她录像。
陈冲解释道:“录下来我可以明年再看。”
“明年再看还有什么看头?!”作者问。
陈冲:“每次都这样:隔一年看就不害怕了。每次我都这样……”
“那……你现在在干吗?”
“有几个亲戚在看我的这段专访,他们把声音开得特别大,我也不愿听,就躲到浴室里了。”
作者想,好在她家最大的浴室犹如一间客厅。
“那你在浴室里干吗?”
陈冲说:“缝一个小帽子——给安琪女儿的。”
“你还会缝帽子?”
“缝好了给你看!”她马上来了炫示欲。
“买一个不就得了?费那么大功夫……”
陈冲驳道:“买不到这种海狸子皮的。芝加哥很冷,这帽子肯定特管用!”
作者有些感动:她是个常惦记别人的人。对于安琪,她的一份友谊那么淳厚。据说俩人正合作搞一部反映文革时知青农场的故事,此故事取材于安琪的长篇自传《红杜鹃》。
陈冲又说:“这些名贵的皮子是我拍《死亡地带》时得的。是做服装的边角料。当时我就想:“唉,给安琪女儿做个小帽子倒不错!……”
作者这时告诉她:好了,电视快完了,(电视中的陈冲已在与记者道别)她可不必继续禁闭在浴室里了。
最后作者还是忍不住问:“喂,你到底害怕什么?”
……
我仍然相信可爱的女人应该是贤慧、恬静的。今晚我将不在电话上大笑,或想入非非,为突然间一个奇怪的念头而激动;今晚我要静静地在炉火旁织毛线……
——陈冲·散文《把回想留给未来》
一九九七年的圣诞节前夕,一清早,接到陈冲的电话,声音嘎哑而疲惫:“我们入围了。”意思是她的导演处女作《天浴》终于没有辜负她近两年的辛勤,作为柏林影展的二十九部参赛影片之一而竞争金熊或银熊奖。这意味着最后两个多月的后期赶制——每天十四五个小时在剪辑室和声效室的紧张劳动、所有的焦虑、偶然的沮丧和恐惶,总之一切艺术求索中不可避免的心理磨难和体力超支,都得到了报偿。但她没有我预期的欣喜若狂,连嗓音都是垮了的。如同经历了痛苦产程的母亲,此刻的垂危感比之狂喜更来得真实。
一九九五年二月,陈冲当选柏林影展评委,一天忽然接到她从柏林打来的电话。她说:“我决定自己导片子——就拍你的《天浴》。”消息听上去有点像心血来潮,我问什么使她做了这么大的决定。她说经她评选的许多影片都大同小异,都是些现代人猥琐、变态,精神委靡的生活写照,没有任何使人感到心灵升华,甚至连点诗意,浪漫都找不到。她说:“我就要弄一部《天浴》这样的东西,起码提醒一下自己,我们曾有过一个神圣的时期,哪怕自认为神圣。”她说她要在选题上和当代电影界思潮来一番叛逆:你搞颓败的,自然主义的当代生活展现,我搞我认为的诗意、怀旧,带一点古典主义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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