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进入得奖圈,你头一件事想到的是什么?
陈冲:……去买最漂亮的衣服,好好打扮李小璐。有人预言她的年幼,表演的成功很可能会得到最佳女主角。不过最终没得到。她还小,才十六岁,以后得奖的日子多呢。
作者:下面假如有人再请你去导戏,你会不会去?
陈冲:有啊——好莱坞的几家电影公司看了《天浴》,都很喜欢。马上就有公司提供一个买下的剧本。不过我还是得拍自己兴趣大的东西。我准备把你的《扶桑》作为我下一部拍摄计划,向他们提出来。
作者:《扶桑》是中国人的视角,他们会通过吗?
陈冲:所以啊,就必须在阐述故事时留神,抓到他们审美习惯上的敏感点。这是个新视角,跟好莱坞历史上所有白人,中国人之间的爱情故事完全不同,弄得好会成功,弄不好就得不到认同。专门有一本书,一个意大利作家写的,她专门研究了所有美国人、亚洲人爱情关系在好莱坞银幕上的反映!所有成功的都是白人男人如何营救亚洲女人,他们感到亚洲女人是受东方文化中的男性沙文主义的压制(尤其中国女人裹小脚),完全无辜、无助,是世界上最美丽、最脆弱的生命。得去保护她们,营救她们,爱情是在这两个前提下(保护、营救)发生的。这几乎在好莱坞已形成了一个情结,不破了它,真正的种族间的爱情没法出现在好莱坞银幕上,破了它,又要破得他们心服口服。你看,在你的《扶桑》里面,扶桑和小男孩克里斯之间的爱情,显得扶桑很有力量,是英雄,克里斯虽然表面上在营救她,使她摆脱大勇的阴影,摆脱她低贱、非人的妓女身份。其实是要扶桑摆脱几千年的传统中国文化,这是不可能的。因此克里斯失败了,虽然他整个成长过程是以爱扶桑来标记的,扶桑也把他作为一生中惟一征服了她心灵的爱人,但克里斯失败了。因为他感到扶桑周围的中国传统文化,扶桑的东方生态环境是牢不可破的。这是好莱坞的中、西爱情故事场,不是纯中国的,也不是西方的,是属于一个世界性的族类。这里面有一群艺术家,包括《红》《白》《蓝》的导演Kieslowski,一个波兰人,在法国拍电影,还有Kundera,一个捷克作家,在西方写作;Allende,一个智利女性,在美国居住。这个文化族类有个共同点,就是他们养成了一种兼顾其他民族感情表达方式的文学语言,电影语言。再民族化,再东方,再传统的题材,都不怕,都会被这种表达方式翻译成世界共通的理解。而中国本土化的一些优秀作品悲剧在于,它们需要对于中国近代史,中国语言的一定知识来欣赏。这样很大的一个读者群和观众群就跟不上。而Kundera是人人可以读的。他讲到了类似“文革”的经验,这种感情全世界都理解。
陈冲:我想你讲的是距离。距离使一种记忆不再是完全个人化的,完全本土化的。比如我的记忆由于我和中国的距离,它自己凝聚、凝炼,又在自行和诸如Kudera、Allende这样的类似的记忆做比对,和相互影响,这样的记忆和本土上的中国人的记忆可能会有差别了。我们的存在,不可能不和西方的存在形成比较而形成独特的存在。
作者:好了,咱们谈谈下一部——你打算做什么?
陈冲:拍《扶桑》啊,一切又得重新开始。
《陈冲前传》刚竣工,我收到陈冲一封信。她谈到奥斯卡最佳女配角奖的落选。很为她遗憾了一阵。也明白泛泛的慰问都是多余的话;她自己对此的思考比任何一个局外者都深得多。不如就将她整封信录下,让她直接对读者表白。
征得陈冲本人同意后,便附上这封信。它可供读者对陈冲最新最近的生活、心境做一点最真实的观察——
歌苓:你好!
今天一个上午我接到了无数个电话。我的经理人、宣传管理人、律师、华纳电影公司的公关经理和电影界的友人们都说了多多少少相似的话,表示不平和安慰。因为我没有得到“奥斯卡”提名。我曾经给你看过一些报纸与杂志的评论,为我将会被提名造了些舆论,作了些预言。你知道我自己也有同样的期望。今天的消息让我十分失望。
中午,Peter(彼得)带着一脸的沉重回来了。他平时很少中午得空回家,(从彼得的医院到家只需五分钟车程——作者)难得的几次偷跑回来时总是一边进门一边大喊:“猪!猪!我回来了!(彼得与陈冲好狂吃滥吃,彼得戏称陈冲“猪老婆”或“阿猪”或干脆“猪”——作者)今天他没有出声,只是过来搂住我。半晌,他才轻轻地说:“告诉我你的心情,说出来会好受些。”我这才发现我思路很乱,根本说不出自己在想什么或感受什么。我恨自己在失败的时候,从来哭不出来。要是这时能够在他怀里流泪该是多么痛快。我眨巴着干干的眼睛,决定下面条给他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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