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色陈冲(83)

2025-10-10 评论

    边下面我边理思绪。面条熟了,我总结出以下的可能性:
    一、我演得不够好。
    二、剧本中给我的角色的戏不够足。
    三、电影中“东方人英雄、西方人狗熊”的暗喻得罪了报界、观众和奥斯卡评委。
    不管是什么原因,出路只有一条——继续力所能及地工作。不撞南墙不回头。
    吃完饭,我让Peter回去上班,他开玩笑逗我:“让他们去心肌梗塞;我老婆的心比他们重要。”正说着,医院真的来电话说有病人在等。他便急匆匆走了。
    他离去之后,我在信箱里接到税务局的信,要查我一九九0年至一九九一年的税务。我必须找出那两年中的每一则发票、每一笔账来证明我的税务是合理的。这是天下最烦人的事,真是祸不单行。
    一整个下午便是理账、做加法,十分令人压抑。彼得看完病人再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告诉他我的又一不幸。他说:“你不用理账了,去游游泳,或者看看你喜欢的书。他们无非是想跟你多要钱,给他们就是了,我不想你变成一个钱比幸福多的人。”
    这话触动了我,他的淳朴和光明使他永远一针见血。真的,一个钱比幸福多的人是多么的贫穷。
    下年五点以后,我跟在洛杉矶的哥哥通了电话,又给上海家里打了个长途。今天是大年初一,实在不像是个大年初一。
    放下电话之后,我想起过去这么多年来,每次遇到困难或不顺利的事,家里的人总是给予我无限的温情与支持。
    爸爸、妈妈、哥哥和彼得给我的这份无条件的爱让我在最难受的时刻觉得幸运、富有。
    陈冲·一九九四年二月九日

四年前,《陈冲前传》写讫后,我还在芝加哥继续我那漫长的学位攻读。陈冲将一封信寄给了我,我想拿它来做后记蛮好:大家叫我评头论足了半晌,该是陈冲出来“以正视听”的时候了。很巧,在我这次写这本书的增补篇幅时,陈冲恰写了一篇散文,我读后对她说:“这是女人在最美丽的心境下写的”。她正待做母亲,母性的催化使她更成熟和宽容、所有的记忆于是也被一定程度的美化了,就不妨再次拿陈冲自己的话来作尾声吧。
    “处女作”联想
    ◇陈冲
    去年在川藏高原拍电影,是我第一次自己制片、自己导演。那地区海拔三四千米,气候一跨四季,没有蔬菜、水果,没有澡洗,没有长途电话,全组的同事们都说那是他们所到过的最艰苦的地方。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在这壮丽、交响乐一般的云彩前面从来没有人拍过电影。
    离开成都去草原的前一宿,我给丈夫写传真、打电话,句句好似诀别。我深信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觉得此一去便很难回了。即使回了也一定体无完肤,永远不是原来的我了。他说现在回头还不晚。我说死也不回头,我要像TiLanic号的船长那样与我的船一同沉入海底。我哭了,请求他原谅我。他说没有什么可原谅的,只是非常想我,觉得无能为力。从明天开始我们将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通电话或写传真了。
    外景点离招待所来回四个小时路程,大多数人都在车上抓紧时间睡觉。草原上没有路,车颠得东倒西歪,熟睡的人们被震得口水甩得老远。我长期失眠,在车上更不可能睡,所以总是戴着耳机,听拉赫马尼诺夫,看窗外的天色。虽然身心都承受着极大的压力,脑子里却孕育着那么多的渴望和期待——莫名而强烈,让我心醉神迷。
    有一天傍晚,天下起了阵雨。劳累了一天的工作人员们一上车就都入睡了。我跟往日一样,坐在司机边上的座位上,戴着耳机看窗外。
    头顶上墨汁般的乌云渐渐化开去,流向不远处橙红色的云团。地平线上亮起一道强烈的阳光,一细条透彻的蓝天像一扇通往天堂的大门,忽地向我打开。我猛然意识到,受这么多的煎熬原来就是为了这一片天空。似乎为了让我永远不怀疑这一点,上苍将一道彩虹从左边地平线升起,划过天空,又延伸到右边的地平线,整整一百八十度,十全十美,跟童话的结局一般。我感到胃里一阵抽动,想死我丈夫了。
    回到招待所后,饭也不吃就给丈夫写信,却怎么也无法形容那天空的奇光异色,邢彩虹的辉煌壮观,更无法表达金色拱门的那一边,有另外一个世界在向我召唤,让我渴望像嫦娥那样永远离开这个人间。原本想写的“情书”转眼变成了“忏悔书”、“检讨书”。遗憾、懊悔、内疚和伤感远远超过了对他的思念。这个傍晚似乎在他与我之间留下了一道鸿沟,而他是我这生最亲近的人。彩虹下应该站着他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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