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15)不开口,笑一笑还回头去编那成型一半的斗笠。男人说,这是船票,你老公给你买的。你就跟我上船吧?
扶桑(15)问:路远吧?
不远不远,过了海就到。
那我回家讲一声,拿两个番薯,还有我给他做的八对鞋……
赶唔切!船这时就要开了!你老公穿牛皮鞋羊皮鞋,海里鲨鱼皮做的鞋,一双鞋钱够买半亩水田!……
总要拿我的梳头盒子吧?
过了海梳子是金的、篦子是银的,玛瑙的马桶,你还要嫌它冰屁股!
扶桑(15)跟着这个头发淌油的男人走了。
走过一个食档,一个邻居坐在椅上吃米粉。见扶桑(15)叫道:扶桑(15)你哪里去?
扶桑(15)回道:我老公叫人接我过海去。昨天借你一支子棉纱,一两天不得还你,你跟我婆婆要吧。
邻居捧着大碗一下从椅上站起,看扶桑(15)给那男人扯住袖子,两只尖尖小脚快得像两只纺锤。
男人把扶桑(15)安置到船上,一个女人在船头小炭炉上烤狗皮膏药。同扶桑(15)和气地搭讪。她拿出一条布袋,将自己的脚绑起,扶桑(15)问她做什么绑得自己成一桩木头,女人告诉她,过海的女人不能有两条腿,犯海规,船会翻。扶桑(15)学着她样把自己也绑起。
男人关了帘子,船动起来。扶桑(15)听那邻居在岸上喊:扶桑(15)!扶桑(15)你下船来!
扶桑(15)动不得,就在帘子后面答应着。
男人飞快摇橹,一面说:你喊猫是喊狗?
邻居说:是猫是狗,我喊那个答应我的!扶桑(15),你还了我棉纱再走!扶桑(15)!……
扶桑(15)隔竹帘也看见邻居急得在岸上左边跑跑,右边跑跑,两手做成个喇叭套在嘴上喊她。水面在岸和船之间宽阔起来。
邻居忽然一返身,朝四周喊:来人呐,人拐子又来啦!把扶桑(15)拐走啦!扶桑(15),你应我呀!
扶桑(15)刚张嘴喊,见女人跳起,绑住她腿的绳子戏法似的开了扣。女人探身到船头,回来时手里托着烤得稀化的狗皮膏药。扶桑(15)喊了半旬,膏药连汁带汤,滚烫地把她嘴糊住了。
晚上,女人来替扶桑(15)揭膏药,唉声叹气地笑,劝扶桑(15)想开,饭多少吃两口;船上的刀剪绳索全收藏好了,寻死是不方便的。
扶桑(15)带一嘴黑色膏药渣子,把端来的粥呼呼喝干净了。
女人吓得愣怔:拐来的女子里头,扶桑(15)是惟一不闹绝食的。
扶桑(15)给撂在一只大船上。底舱板一层层码的都是女仔。头天一个女仔生疔疮,第二天全部女仔生一模一样的疗疮。如同堆在一处的番薯,烂得同心同德。
人人躺着,扶桑(15)一人坐着。坐着她也睡得烂熟,连天天半夜跑进两个人来她都毫无知觉。这俩人总要拖出个把变了色也变了气味的女仔扔进海里。
渐渐底舱地盘大起来。每天早上扶桑(15)睁眼四下看,记不起又少了谁。
有天早上听人喊:到了到了!那个大灯塔就是金山城!
三个月的海过完了。
押货的人下到底舱,用手指点一遍数,不相信,又点一遍,说:走站好,站直!眼睛都睁大些!
押货人拿着一大块粉蛋和胭脂走上来,用支大毛刷蘸了白再蘸红地往女仔脸蛋上刷,上下刷,左右刷。每张粉白桃红的脸杵在黑黄的细脖子上,全成了木偶。
扶桑(15)也闭了眼,等那人给她脸蛋也粉一遍墙,那人却没有。那人认为扶桑(15)不必浪费他的白粉红粉。
那人喊道:一个牵一个衣裳!不准乱看!不准对人笑!这地方没有人的,都是鬼!白鬼、黑鬼、印第安红鬼!
上岸就看见移民局的鬼了。一共三个鬼,还有一头比桌子高的黑毛牲畜,没人敢把它认成狗。
一个秃子中国男人对女仔们手舞足蹈:往我这边走,我是你们的爹;他转身对移民局一个大胡子鬼说:这五个是我女儿。
年轻的移民鬼推他一个踉跄:不准靠近,不然我放狗了!
秃子仍对女仔们叫:记住,我是你们的爹!你们的娘死了!
年轻的鬼纵纵手上的链子,那狗形大畜牲一扑老远。秃子屁股领路地逃得飞快:你娘是饿死的,别说是病死的,不然移民局鬼要把你们关起来查验!秃子忙着关照。半个钟点后,中国翻译来了。他晓得许多话是不能翻正确的,否则明天世上就没他这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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