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她,大胡子鬼指扶桑(16),她母亲叫什么名字。她说她母亲死了。
我是问她母亲的名字。她死了。
你们这些撤起谎来毫无羞耻的中国人。
扶桑(16)不知大胡子发的什么脾气,静静一笑,嗅着大胡子喉咙里昨晚的酒味。
你姐姐不记得你母亲的名字了,你一定记得。来,告诉我。
她死了。
好,好极了。那么你呢?大胡子鬼来到最小的女仔面前。这女仔最多九岁,正从里往外抖,要把虱子跳蚤全抖出去似的。
你是不会撒谎的,我的天使,请告诉我你母亲的名字。
整个码头停下它的嘈杂,期待九岁的女仔抖得最终真实。
她……饿死了。
大胡子尖起舌头:死了,死了。他如同一只庞大的八哥,为最新的学舌兴奋不已。我懂这句,你们每个中国人都说这句,她死了,她死了。你们这些天生的撒谎精。大胡子用手势把五个女仔分成三处,好好想一想,想想你们母亲叫什么名字。尽量别让你们不幸的母亲有太多的名字。
站在一百码以外的秃子这时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妻呀妻呀地哭唱。
让他闭嘴,大胡子对站得浑身作痒的翻译说。
秃子边嚎边向女仔们使眼色。还死在那里干什么?快上来,抱住我喊爹!一时间五个女仔懂了道理,全扑在了秃子身上。
秃子躺在地上,用白眼珠扫一眼周围,鬼们已认了输。
晚上叫三叔公的秃子把五个女仔带到个土酒窑里,让她们用带酒醋味的热水冲凉。三叔公专门贩女仔,一副缺德人的热心肠和好脾气,也算个名望人。
浴罢,三叔公领来两个汉子和一杆大秤。大秤给吊在一根宽扁担上,女仔们个个双手抓住秤钩,蜷起腿,三叔公一叫:起!两个汉子肩起扁担,女仔就成了悬在秤钩上的一块肉。三叔公举着马灯去拨秤砣,笑眯眯骂道:才五十斤!才六十斤!丢老母,轻得连鸡也不如,是根鸡毛掸子!
扶桑(16)最后一个上秤。
三叔公一径往后挪秤砣,嘴还是去这去那。最后他哎呀起来,说:整一百!
他叫扶桑(16)好好吊在钩子上别动,他围着她转了两圈,从头把她捏到脚。
扶桑(16)卖力地吊在那里,像被猎来的兔那样团团缩紧腿,等三叔公看详尽。
你在船上吃的什么?三叔公问。吃的番薯。扶桑(16)答。
三叔公捏她大腿,还是皱紧眉地看着她笑。光吃番薯?没吃肉?
扶桑(16)吊得气喘,说:光吃番薯。
三叔公对两个抬秤的汉子说:她说她没吃肉?我看她一路上顶起码吃掉了两个女仔!汉予把扶桑(16)搁下地,收了扁担,凑近扶桑(16)瞅。
看什么,看你也买不起。三叔公拿了些柔软的绳索,把女仔们一个挨一个捆上。
另一个汉子也凑上来,往扶桑(16)眼睛里瞅,像从钥匙孔窥探很暗的屋内。他说:是不是有点呆?她眼神不知痛痒。
那一个说:三叔公,把她给我做两夜老婆,你要几多钱?
去,给过你她还值屁的钱?烧青打出豁来了。三叔公喜洋洋地骂。
最末来拴扶桑(16)。三叔公说:叔公要活得下去,都娶了你们做老婆。
她是怎么到你手的,三叔公?汉子还在盘算扶桑(16)。
怎么到手?偷来的,拿药蒙来的,嘴上抹蜜哄来的。三叔公心气平和地说。
扶桑(16)和其他女仔们被塞进马车。车厢里还堆有别种货物,一股咸鱼香气。
女仔们意识到今后的日子里有咸鱼吃,心里都是一阵好受。
马车停了,三叔公呼人卸货。他从衣袋掏出一张价单,递给门口迎出来的阿妈。价单是现货交易所统一印的,公布每一天的现货行情。价单被阿妈揍到亮处去读。四月十六日——大米,二元一袋。
——鲜虾,十分一磅——咸鱼,八分一磅——女仔,六元一磅阿妈捏着价单把女仔们粗看一遍,没见疤癞瘸瞎,便把钱数给了三叔公。
乖些,啊?三叔公响当当地笑,叔公改日来看你们,啊?
睡到天半明,睡得沉到底的扶桑(16)被闹醒。一个女声在叫。叫声像屠猪,又直又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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