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觉到你接住了他,他远远站立,赤裸裸的肉体却在你手里。那男儿童的动作瞬间消失了。你又看见他入瘾似的神情。
从此你在这个时辰走到面街的这扇窗。路对过却没有他了。有一刹那,一街的人都变成了他。
让我告诉你你心里这份不适是什么,就是我们这些人一听就哈哈大笑的“爱”。这个字让我们这些整天打工、上学、三十多岁还在跟十八九岁的人抢奖学金的人一听就哈哈大笑,真的。我们从这字眼里嗅出一股馊了的味。到这个国家来的时候,我们咬牙切齿地说着“自由”、“发财”、“做爱”,因此,假如谁突然冒出一句我爱你,你想我们能怎么样?除了哈哈大笑还能怎样呢?哈哈一笑就把肉麻忸怩以及一个被淡忘的本能都处置了。那本能是从你到我,从咱们的祖辈到现在的对爱的渴望。还好,你看见我的忙碌了,我们比你们忙多啦,有足够的乱七八糟的凡人琐事使我们顺利地褪化掉那本能。真熬不过去我们就去找个电影院,看二维空间中的人去爱死爱活,回到三维空间来,一阵释然和庆幸;亏得咱们真人的世界没那个“爱”。
我摇头是为你落进这个叫“爱”的古老圈套里感到无奈。
你不知道克里斯避免在相同时辰出现在路对过。他跑三十里的马,让海风吹硬了脸,只为了来这里看一眼你空空的窗。他需要这份折磨。对于一个十四岁的少年,空与不空,全是他自己的事。
你更不知道他去报馆,向记者讲述他亲眼见的那座为中国女奴所设的医院。他发誓那是人间最真实的地狱。他形容那些床上的指痕与齿痕,那黑的血迹,蛀虫的墙。记者们必须不时慢下打字机的嗒嗒声,等待他平静下来,找回叙述的逻辑。最后他说他愿意做一切来灭绝这群黄面孔的奴隶主。他说到“解放”这词时脸上表情那么可爱,这词不知怎么又让他回到已过去的童话年代。
你怎么会想到他对中国男人的仇恨呢?他踽踽独行在唐人区窄陋昏暗的街上,从每一个梳辫子的男人身上看出他们给你的伤害。他以为这些男人不存在了,你的一切就都好了。你有美貌、温存,再加自由。他将不会料到,那些男人不存在,你便也不存在了。你的美貌、温存正如残酷、罪恶相辅而生,对映生辉,没有苦难,你黯淡得如任何一个普通女人。
由于克里斯的揭露,“医院”被拍了照,登了不同报纸。无论对中国人友善或敌意的白种人都在战栗:难道我们的国土上有这么难看的疮痍?
克里斯做这些是为你。
你也不会想到,他不再对暴打中国人的现象紧咬嘴唇,出着冷汗调头走开。他不再这样。他停下马,侧目而视,五六个中国男人被揪着辫子吊在一处,他会挤在人群中看一会。有人炫耀说他那根由中国男人发辫编织成的裤腰带,竟也没引起他太强的恶感。他还站在父亲牧场边看人群撵走惟一一个中国邻居,心里想着“解放”这字眼。你这时躺在“解放”的第一个归宿,洁净得连小小一张蛛网也容不下的白房子。我的居室是这座楼顶层的一间,为了隔离你的病。还有另一个隔离意图,就是怕那些已被改良了的女孩受你影响。
请再靠近些,让我看看你丰润起来的脸,那些初发的新发在你发际线铺了茸茸的一圈。你看去像个毛茸茸的春天。
背街的窗下,女孩们在楼下天井里排队唱歌。她们剪一模一样的短发,为及时清理头虱。你知道这歌唱完是长长的祷告。然后每人去桌子上拿一盆汤和一块面包。
你蹙起眉头,想象自己成为她们的样子,你笑了。
队伍有三行,风把女孩们一模一样的灰布衣裙吹出一模一样的波动。
你看见队伍在风里飘了好一会。年轻的女干事多尔西走上来。她和善而秀丽。
她把手交叉搁在胸前,说:发生了一件很糟的事,孩子们。她不再往下讲,你看不出她是痛心还是窘。
过了一会她说:我的孩子们,你们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呢?
你和楼下的全部女孩都微微引长颈子,头略向前伸。发生了什么让多尔西伤心成这样?
玛丽低声喝道:不要讲了!让她们自己去看!
你看见女孩们心思忐忑地转着眼珠,跟在玛丽和多尔西身后进了楼房。二十多双一模一样的脚在楼梯上拖动。扔掉半块面包或偷跑到墙边去听醉汉五颜六色的脏话都没有引起两个女干事这样的语言和神色。你想,出了很大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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