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探身从环形楼梯栅栏向楼下看。女孩们围在最大的卧室门口。
亲爱的孩子们,多尔西说,我不能相信这样的事……此时两个女孩从卧室拎出一只铁皮桶。玛丽从眼镜后面瞄着二十多个女孩。她们中的一个有一天跑进你房间,问你:才被拯救的吗?
你说是的。
她说:我是这里的老学员了。你要学很久才能学好。这是什么?玛丽指着桶问,手指尖上都是嫌恶。
你用手臂支住下巴,继续往楼下看。
二十多个女孩一点声、一点动作也没有。玛丽说:谁干的?
多尔西说:谁干的?
玛丽说:这绝不是一两个人干的。你们有没有不认识路上厕所的?你们有没有嫌这个厕所路太远的?你们怎么就在卧室里……排泄呢?就是说,有些人喜欢生活在厕所里,或说喜欢把任何一个地方变成厕所!
女孩们重新回到用餐的天井里。你仍一动不动,胳膊肘支在楼梯扶栏上。你听见玛丽说:我意识到有些东西是不能被改良的,比如这些半是儿童半是魔鬼的生物。
你听见了抽泣,和抽泣中夹带的断续句子:中国人……生了这些魔鬼似的女孩来惩罚世界!……
你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听,听。你感到没有必要全听懂这种语言。
一帮戴黑礼帽的中国男人四处望望,停在拯救会锈迹斑驳的铁门边。他们用眼色在说:就这里。动手吧?好,开始了。
    一人快速地敲打门钟。五分钟了,没人应门。打钟的人说:一定在抓紧时间藏人呢,大勇。再打钟。
    大勇,他们一回比一回精。这些洋尼姑现在撒谎和念经一样脸色不变!
    再打钟。大勇把辫子理平整,甩回肩后。他对六个同伙说,辫子都放下,不然她们以为我们来抢人。
    那我们到底来干什么?
    大勇呲牙一乐:来抢人啊。
    门开了条缝,看门老头看看他们又看看身后,问:找谁?
    找个叫……
    大勇手及时拍他一下后脑勺,抢过去说:找个叫阿福的。他将礼帽在胸前一捺,大可不必地鞠了一躬。
    看门人去报了。门缝合上,同伙们全转过脸瞪大勇:哪来的阿福?
    大勇仔细将帽子戴回脑袋,以鼻梁去瞄准帽沿正中,两只眼斗起鸡来。他指名找阿福,女干事们便只会把阿福藏起。阿福是药房老板十二岁的童养媳,一天被女干事们突然拯救了,给老板买的三两卤鸭舌还提在手里,就进了这改良学堂。大勇把被拯救的女仔们在脑子里记了本账。年轻的女干事出来了,对大勇和其余凌然扫一眼。什么阿福?我们名册上没有她。
    那你们名册上有谁?大勇嘻嘻笑着,眼睛仍有些斗鸡地盯着她细腻的脖子。
    她感到自己在某种程度上给冒犯了。名册上有谁不关你事。
    哦。大勇说。
    请你形容一下她的特征。她对大勇说。
    大勇略向前伸着头,两肩微微向耳朵夹去,整个身形蠢而怯懦。这掸子使多尔西认不出他是两年前那个珠宝一身、满脸霸气的骑马人。大勇操一口纯正的洋泾浜英文,还不断把眼珠四面八方翻来转去,在脑子各处搜找某个词汇。这是大勇的一贯伎俩。让对手轻视他,过低估计他的能力。最要紧的一点:一旦这事牵出官司,他可以借语言障碍回旋。
    多尔西对他的警觉松下来,说:好吧。她看看他们的人数,又说:你们只准进两个人。
    大勇说:谢谢小姐。他转过脸,小姐说了,留两个人在门外,其余都可以进去。
    多尔西来不及纠正他,五个人已挤开门,进到院内。多尔西嫌恶地看着大勇热切谦恭的笑脸,说:我讨厌你的门牙。
    大勇说:我也讨厌。
    一楼的教室里,二十多个女孩一齐停下手里的活路,看着大勇和同伙们。她们围一张长形桌坐成一圈,每人面前堆着铅印的圣经书页。她们每天将它们装订四小时,再将它们读和写四小时,然后唱它们两小时。
    每次来此地寻女孩都不成功。这房子修了完整的暗道,大门口来人,一通报女孩姓名,里面就开始藏人。只有一次,两个人装成修水道的进来,摇身一变掏出拴人的链条。女干事们什么也来不及做,眼看他们把个十一岁的女孩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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