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46)

2025-10-10 评论

    然而两边都用眼睛掂量了对方的武器、身材。白鬼那边,头一眼就看见大勇敞开怀的衣襟里隐一会显一会的一排飞镖。他们听说过那个玩飞镖的中国佬的故事。
    大勇知道打起来对自己不利。刚把扶桑(46)劫出拯救会,洋人的报馆、警察这时正愁找不出他的茬子。万一警察认真,很难说会不会查他前几生的老账。他几没几出,灭了又生,躲过了血债无数,他一次比一次深算。他已修出这么一副好性子:偶尔给白鬼剪一回辫梢,他也只是点他们一间马棚给自己出个气。他今天格外不能计较。海湾对过有个一年一度顶大的骏马美女拍卖会,他可不愿把眼福给打掉。
    这时有人嘀咕:这船死啦?怎他妈的不动?
    大勇摸着扶桑(46)的手背,对身边一个人说:去问一声船老大,这棺材开是不开?
    那人刚走到中间地带,那头一个人拔下嘴里的酒瓶口,说:回去。
    我去问问船为什么不开……
    几个人同时在那头吼道:回去!
    这人拖着辫子,略略哈下腰:对不起,我不是想过界回去!十多个白鬼挥起毛森森的胳膊。酒在他们某些脸上泛起红紫,在另一些脸上泛起青蓝。
    这人转回头,一张带愁的笑脸去看大勇。
    大勇却像没看见,手不再抚摸扶桑(46),而是以一模一样的狎呢去抚摸鹦鹉的颈羽。
    船动的时候,双方又回到各自的好心情里去了。好心情中多少带着竞赛,又过一会,成了挑衅。
    那一边不时有人突然嘹亮地狂笑,这一边全当他们不存在地大声哼唱着粤剧小调。
    有人拿出一把破了蟒皮的胡琴来,一拉一扯锯得带劲。
    扶桑(46)看着窗旁的水面。
    大勇说:头次看到你是三年前了。有人在地板上跺出节拍。
    大勇又说:这棺材走得真慢。我还记得我家门口那条河。他对他自己说。
    扶桑(46)的睫毛闪动一下。表示她听见了他的话。他心里动了,喜欢她这样的听懂,和他的狗听懂他时的神情几乎相同。
    那条河每个月开走一条船,都是要过海的。他依然对自己说,手从鸟羽上挪开,去捻弄扶桑(46)的一缕鬓发。
    你好好给我笑一个,我就卖了你。不然我就留着你给我自己了。
    扶桑(46)转过半个脸,一半对自己笑。她的样子让大勇又一阵舒服。
    你是哪来的?大勇问。他从来不打听窑姐的身世,她们涕泪满脸地纺出话线来,令他再困倦没有了。你家里是种田的?
    不啊,种茶。扶桑(46)说。在哪里种茶?
    湖南。
    大勇手指绊断她几根头发。我有个熟人,和我一般年纪,他有个老婆娶在家里,是湖南种茶人家的女仔……大勇说。假如某个和他相熟的人听他这样的语言一定会诧异:大勇发什么病?一口正经话呢。
    扶桑(46)说:哦。她脸全转向他,背后是水的光色。她不说你为啥不讲了,我等着听呢。她的关切与绝不催促让大勇快活。
    他觉得她这样承接一切的空荡荡脸盘朝着你,你非讲不可。
    我那个朋友说他有机会就回去看他老婆,他现在不能回去……
    扶桑(46)表示理解那朋友,轻轻点头。并不问为什么不能回去。
    好好在湖南种茶,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给人拐子拐来的。谁拐的?
    扶桑(46)笑了,像个大人笑孩子问出如此难以理喻的话来。她脸转走,留一小半给大勇。脸还是笑的。
    你是从广东给拐的?嗯。
    大勇一把拧过她下巴颏,脸色黑下去。这样过了两三分钟,才放开她。他是将她的下巴扔开的。这个窑姐怎么跟他妻子有差不多的身世?他悻悻地看着自己叉开放在膝盖上的手,它像紧趴在礁石的海星。他绝不要这两个女人有任何重合之处。妻子还在那儿,推磨、绣花地等他。他每回寄回去的钱都得到母亲简短明确的答复:钱收到,家里都好。这便是妻子等待他的证据。他无论怎样九死一生,最终将有个地方来收容他。那地方他的功过将不被仲裁,所有的孽债都将一笔勾销:那便是妻子的怀抱。这就是他有恃无恐的根据,无论他走到哪步田地,他的归宿,他的后路都在。他寄钱回去,就是维持这条后路。这后路是不能没有的,否则他就没有可能从凶险的旅途上调头,他就不得不无望地颠沛下去。没有那个等待他的妻子,他只得在走马灯一样的窑姐中晕眩一世。因此当扶桑(46)把自己的身世讲得与妻子那么相似时,他那顿起杀心的手指头几乎把她下巴拧歪。他认为这个正在得他宠的窑姐简直要断他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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