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68)

2025-10-10 评论

    大勇接过飞镖,同时把刀递还给他,说:你走吧,不然我睡醒了你可能会走不出去。
    守门人千恩万谢地哼一声,拿腿就走,在走出去之前他都可能会走不出去。
    第二天,扶桑(68)给大勇安置在客厅里,蒙了丹凤朝阳的重绣盖头,一身重绣大礼服。怕房给挤歪,大勇还请了十几个“不好男儿”屋里屋外地逛,手都插在外衣兜里。男人们按预先的教诲走到扶桑(68)跟前问个安,提示几句他和扶桑(68)曾有过的私房事。再把手伸去让扶桑(68)揣摸揣摸,手上都有提醒她的戒指或文刺。
    扶桑(68)端正地坐在扶手椅上,脚搁得一前一后,头上的凤冠在盖头下偶尔发出微小的抖颤。人们看不见她的脸,但她的身姿是微笑的。
    整整三个月,她一个名字也没叫对。有人来了几十趟,想着她把脑子里记错的名字都叫一遍,就该叫到他头上了。却是一直错下去。
    她那微笑的坐姿使每个人都把握十足,想:这回她一定认出自己来。
    错到后来,扶桑(68)不再叫任何名字,只是抱歉地轻声笑笑。气氛相当和睦安详,人群里穷的富的,丑的俊的,老的少的,黄的白的黑的,头一次得到如此绝对的平等。不少人从外州来,都是看到报上每天登载的消息。消息占地方小,地方却占得满牢,一连半年,像股票行情报表一样天天出现。
    人从半年开始减数。像赌场上从来不赢的赌徒,某次去了再不回来。
    到了一年左右,扶桑(68)常会空空坐一天。没人想到她是在等谁:这是一个死心塌地等待的姿势。她的头隐在红盖头下面,下颏却微微翘起,像个乡村妇人站在一条路口,等一个随时会从路那头出现的孩子。
    扶桑(68)在等克里斯。快两年了。
    她觉得有一天会有一只手伸过来,上面什么记号也没有,连曾经的年幼、胆怯又莽撞,像所有同龄男孩那样带一点傻气和脏——这些个记号都消失了。但她会认出他。扶桑(68)谁都不再等了。她开始绣花,编结衣领的花纽,做好吃的菜给自己吃。有时大勇来,她便多做一个菜。她还爱穿浅红的衫子,戴细长的耳坠。把脸蛋上的汗毛绞得千干净净。大勇每回来都告诉她,他又捐赠了几个女仔。向她许愿,他一定把扶桑(68)捐赠到体面地方。
    隔三差五地,扶桑(68)会出门蹭蹈,撑一把从日本店买的洒花纸伞,不然就握一把面盆大的绸扇,人稠的地方她用伞或扇给自己遮掉热闹。她常去的地方仍是那家茶馆。现在老板换了,布置得明丽清爽,低价茶不卖了,所以也不再进来菜老板之类的茶客。
    进来的是些袜厂鞋厂或烟卷厂的经理、工头,讲话一半英文。这些人还是替扶桑(68)付她的龙眼汤钱,同时差伙计过来问扶桑(68)同样的话。
    肯不肯?后面那间烟室清静。扶桑(68)总笑笑说:改天吧。
    日子长了,这些人也不再问。实在倾慕得慌了,便托伙计塞给扶桑(68)一朵绢花或一饼好粉,有人会给一副金耳坠或一个金戒指。都晓得这样的礼与扶桑(68)的名望不符,所以当扶桑(68)接受时他们这边都笑得有些惭愧。
    扶桑(68)知道他们里头有些是娶了老婆的,能给她这份心意,她非常领情地笑回去。
    一天扶桑(68)收下三只戒指。一一戴在手上,正朝店堂那头的人答谢,门口进来四个人,两个黄面孔男孩。全是学生模样。黄面孔女孩们都梳一根辫子,摆到身前来给两只手不停地绞或扯。
    工厂经理那桌人对女孩扬扬手。
    女孩也同样把手扬扬。似乎彼此间没看出对方是不同性别。
    扶桑(68)看得有趣。尤其她看见两只女孩的脚,像男人一样宽扁,穿着黑皮鞋,并且被架在另一条腿上,自由自在地晃荡,扶桑(68)觉得真是有趣极了。她知道拯救会开辫子学校,有一百多个中国女孩成了学生。但亲眼见这些女学生,扶桑(68)还是头回。
    扶桑(68)跟在他们后面走到学校门口。刚下课,一群女孩从教室跑出来,步子像男人那样大而稳。
    扶桑(68)略略偏斜着脸,越看越好玩。
    她们跑散开,一个浅黄头发的脑袋露了出来。渐渐是他的肩,胸脯。胸脯比以前厚实了不少,在白衬衫和灰马夹后面凸显出完成了的青春发育。他修长笔直的腿仍带有骑马人步行的松垮与不屑,没有灵巧,只有出奇的刚健。他的靴子像他小时那样灰尘蒙蒙。他在十二岁就有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严歌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