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69)

2025-10-10 评论

    扶桑(69)像个年轻的母亲那样看着眨眼间长成男子汉的儿子,脸腾起血色。
    她一点都没去想:他回来了竟没来找我!他回来了——他究竟去了哪里?!
    扶桑(69)什么也没去想,一丝怨情嗔怪都没有。她就这样满脸通红地看着他完全成型的男性,完全成熟的喉节。还有他经多次剃须的略青的面颊,这使他的脸部轮廓浓重了许多。
    克里斯意识到有双眼在哪里看他,他一面和一个女学生交谈,一面举起目光来寻找。却没有看见浅红一族的扶桑(69),他回到原先的姿态上去,谈得更专注。
    终于,他和一群女学生朝校门走来。
    扶桑(69)与克里斯有了一刹那的对视,他又投入到他的交谈中去。似乎把她看漏了过去。他是必须经由她而出校门的,扶桑(69)心里一阵安然与沉稳,她将身体转了方向,脸对一堵墙。
    她不想那些女学生看见自己。她也想跟克里斯小捉一番迷藏。她或许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转身,拿整个脊背对着那门。
    他十二岁时,就是先看见她的脊背的。所以他是先认识她的脊背的。
    扶桑(69)渐渐听见了他的嗓音和脚步。嗓音越来越响,没有停止的意思。嗓音比脚步先到了她跟前,就在她背后;她一转身就能跟那嗓音撞个满怀。
    他的脚步却是小心的,带着那么多迟疑。脚步在离她极近的地方停住。只要扶桑(69)转身,她和他又会像在拯救会的白房子里一样没了距离。
    可是脚步继续踏下去,踏过了扶桑(69)。
    等扶桑(69)已听不见脚步时,她转过脸,看见一整群女学生没了,只剩下一个,走在克里斯近旁,一只大大的脚。

五月底的那个下午,克里斯看见了扶桑(69)。她将背对着学校的门,两手交握在身前,那样站着。风吹摆起她的黑长裙,两根耳坠风铃一样的晃。
    克里斯没有停下。或许他停了短暂的一会,不是走过了她。后来的几次,他也许连那短暂的停顿也取消了,直接走过她。
    大概是第七次之后,扶桑(69)不再来了。克里斯却在那堵墙跟前停留了许久。
    他一遍又一遍的决定,他不能再去见她。他一遍又一遍地想,正因为那里长裙下的那只若有若无的脚引起他对她的思念瘾一般发作,正因为他知道除了她没有任何女性在他身心内引出这瘾,正因为她温柔婀娜的背影上写满等待,他不能再回去。
    自新后的他应该有意志抵制这瘾。
    怎么再回去呢?回去就是重犯那桩过失。不同的是,过失已变成罪恶,因为他已不能再退避到孩童的形骸中去。他的孩童的躯壳彻底粉碎在两年前黑暗的马车上。那是一辆没有马的马车,因此它可能被拽向无数种路途。除了把她赎出来。和她结婚。
    克里斯绝不会去和一个黄面孔妓女结婚的。他十五岁时有过那样的心血来潮,他毕竟不再十五岁。有了扶桑(69),他怎么还可能对那些纯洁的、瘦骨嶙峋的、离苦难和罪恶远如天壤的小姑娘们多看一眼呢?她们一眼就看透,看透一个就看透了一百个。对她们可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一板脸说:嫁给我。她们的脸在教堂和在床上是一样的。她们的存在意义,就是供人去把她们娶回家。供克里斯这样对婚姻充满敬意却毫无热情的人去娶。克里斯想象不出他会过和他父亲、叔父不同的婚姻生活。
    以后扶桑(69)会知道那些真心爱护过她和其他黄面孔女子的人,其中有个很掏心血的年轻教师,他叫克里斯。
    扶桑(69)或许最终领悟到:克里斯做这些是为了一份表白,或为了一份忏悔。
    这天他在天茱茶馆等爱米,扶桑(69)走了进来。什么都来不及了。老远就闻到她头上的月桂香气,衣衫上的浆的香气,以及她肉体的那种不可言喻的气味。裙子沉甸甸坠在地上,她整个人从来就这样厚重、盈满。
    她却没有走到他的桌来。对他笑一笑,走向边远的一张桌。
    不一会,克里斯听见清脆的碎裂声,那是扶桑(69)在嗑瓜子。
    他不由地转向她,看着。她唇齿的动作和声响使那种细碎的表达出现了。原来她不是只用一种方式嗑瓜子,竞有无数种!一会将瓜子整个填进嘴里,由舌头和牙齿去摸索,一会她只将瓜子拿指尖捏着,用门齿轻轻去咬,这样咬的时候,她的下巴勾进胸口,眼睛变得深起来。她宽绰的衫袖随她的手摆动,浅红底色在袖口镶的黑缎边上,又用许多种不同彩调的红色绣一圈花。那么多绣上去的花使她的侧影显得极其富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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