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182)

2025-10-10 评论

    朱千里觉得革命群众比自己的老婆更难对付。他私赚了稿费,十次里八次总能瞒过。革命群众却像千只眼,什么都看得见。不过,守在他身边的老婆都能对付,革命群众谅必也能对付。兵来将挡,水来上掩,走着瞧吧。
    余楠听了几个典型报告,十分震动,那么反动的思想,他们竟敢承认,当然是不得不承认了。他余楠可以把自己暴露到什么程度呢?他该怎么招供呢?
    许彦成和杜丽琳认真学习,一面听报告,一面做笔记。每听完一个报告,先在笔记上写下自己的批语,如老实不老实,深刻不深刻等等。不过他们认为诚恳深刻的,群众总说不老实,狡猾。下一次再听这人重作检讨,总证实他确实不够坦白,的确隐瞒了什么。两人回家讨论,不免心服群众水平高,果然是眼睛雪亮。好在群众眼睛雪亮,可以信任他们。夫妇俩互相安慰说:"反正咱们老老实实把包袱底儿都抖搂出来就完了。"
    他们听了好些检讨和批判,范凡就召集他们开一个交流心得的座谈会。除了他们几个"老知识分子",旁听的寥寥无几。
    余楠第一个发言,说他看到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丑恶,震撼了灵魂。他从没有正视过自己,不知道自己有多臭多脏。他愿意在群众的帮助下,洗个干净澡,脱胎换骨。
    丁宝桂因为到会的人不多,而且不是什么检讨会,只是交流心得,所以很自在。他改不了老脾气,只注意人家字眼儿上的毛病,脱口说:"哎,洗个澡哪会脱胎换骨呀!——我是说,咱们该实事求是。"
    朱千里打圆场说:"这不过是比喻,不能死在句下。洗澡(182)是个比喻,脱胎换骨也是比喻。只是比在一起,比混了。我但愿洗个澡就能脱胎换骨呢!"
    余楠生气说:"我建议大家严肃些!咱们这时候还有心情开玩笑说这些无原则的话吗?"
    杜丽琳忙插口表白自己和余楠有同样的感受,要求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彦成很真诚他说:"我常看到别人这样不好、那样不好,自己却是顶美的。现在听了许多自我检讨和群众的批判,才看到别人和我一样的自以为是,也就是说,我正和别人一样地这样不好、那样不对。我得客观地好好检查自己,希望能得到群众的帮助。"
    丁宝桂忽然明白,这是个表态的会,忙也说,他赞成"洗心革面"的辞儿,说他听了这许多检讨和批判,感到非常惶恐,自惭糊涂半生,一向没有认识自己,渴望群众给他帮助,让他自新。
    朱千里忙也郑重声明:他需要群众的帮助和启发,让他能找到自新的途径。
    范凡赞许了各位先生的觉悟,宣布散会。散会后,他和到会旁听的几人磋商一番,安排怎么给予帮助和启发。
   
     
   
   
   
    第三章
   
   
    也许丁宝桂的问题最简单,也许丁宝桂的思想最落后,他是第一个得以启发和帮助的人。
    会仍在会议室开。到会的人不多,只坐满了中间长桌的周围。几个等待洗澡(182)的"老先生"都到了。他们没看见一个同组的熟人。参加这个会的都只在大会上见过几面,大约都是些理论组和现当代组的进步干部。丁宝桂看着一个个半陌生的脸都漠无表情——不仅冷漠,还带些鄙夷,或者竟是敌意,不免惴惴不安。
    主席是一位剃了光头的中年干部,丁宝桂也不知他的姓名。他说明这个会是应丁先生的要求,给他点儿启发和帮助。丁宝桂对"帮助"二字另有见地。他认为帮助就是骂,就是围攻,所以像一头待宰的猪,抖索索地等待开刀。
    经过一番静默,一个微弱的声音迟迟疑疑提出一个问题:"丁先生对共产党是什么看法?"
    丁宝桂暗暗松了一口气,忙回答说:"共产党是全国人民的大救星。"
    长桌四周一个个冷漠的脸上立刻凝出一层厚厚的霜。
    丁宝桂以为自己回答太简略,忙热情歌颂一番,连"推倒一座大山"都背出来。可是谁也不理他,谁都没有表情。
    丁宝桂慌了。他答得对吗?"很不够"吗?他停顿了一下说:"请再问吧。"好像他是面对一群严峻的考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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