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流年(81)

2025-10-10 评论

  他朝那儿住脚看一会,毅然上路走了。三天后,当无风有日的后晌儿蕴下一些暧和时,司马蓝从耙耧山外回来了。他脸上有些焕然的光亮,上身穿了一件蓝洋布套袄布衫,新得连日光都被那洋布染成了浅蓝。他路走得不快,每走一步,右腿跟着瘸一下,可他的瘸腿前面,用一根分杈的树枝,推了一辆架子车的轮子。那杈枝儿正好栓在轮梁上,左拐右拐便便当当,回到山梁上,把车轮推到翻地的村人前,人们先都远远地望着他,仿佛望着一个从世界外面走来的神人,一时间谁都怔着不敢叫他一声,不敢上前扶他一把。
  司马蓝远远地对着村人们唤:
  “喂,我回来啦——我把车轮买回来啦。”
  村里的男人们终于就哐咚一声明白,不是神哩,是年少的司马蓝,他们丢掉家什,围将上来,一个个趴在架子车轮的胶胎上,闻那漆黑刺鼻的胶味,说多像烧糊的布味呀。司马鹿和刚会操持家什就来干活的司马虎,用手转那滑溜的车轴,听钢珠脆啦啦的碰撞,就果然发现这轮子比牛车轮子轻便灵利哩。刚过十四岁的杨根摸着轮胎上的胶牙说,这就是架子车轮呀?我这辈子我还没见过洋车轮子还没进过县城哟。
  村长蓝百岁走了过来,他原是在地头收拾翻过的土地边儿,用石头垒着田边,不让新土流进沟底。这当儿他走将过来,用手捏了捏车轮的钢条,又去司马蓝的头上摸着笑了,像摸自家忽然长高的孩娃,正欲对司马蓝挤出一句夸赞的话儿,司马蓝却肃然地叫了一声村长,说他从县城回来,看见镇子西的山梁上,有几百上千的人在那儿和三姓村人一样翻着田地,把旧土埋下去,将新土换上来。
  蓝百岁把手从司马蓝的头上拿下来。
  蓝孩娃,真的也这样翻地换土呀?
  司马蓝说一样的挖生土,盖熟土,把地边垒起来,老远看着像一层层的红梯子。
  蓝百岁在司马蓝脸上盯一会,脸上憋下一层红色,过了半天说都听见了吧——都听见蓝孩娃说耙耧山外也有人在翻地换土吧?活不到四十岁的并不只是我们三姓村,他们想长寿就和咱一样要把土地换一遍,这一下你们该信我蓝百岁的了。说从今儿起,要在五六年间把这四百多亩土地翻一遍,就得用这洋车子,一辆架子车能顶十个壮劳力。架子车在哪儿?车棚子村里做,车轮子家家户户出钱买。钱在哪?在每家男人的大腿皮子上。说我们三姓村祖祖辈辈就是这样卖着人皮过来的,我们这一辈的大腿卖完了,该轮到下辈人儿了。过几天村里组织十五岁以上的男孩娃,分期分批去卖皮,卖了皮不买一个车轮的得买回十张锨,或者买回十二对荆箩筐。
  太阳的暧意象流在山梁上的水。村人们手摸着第一辆车轮子,都仰头看着蓝百岁的脸,就都看见蓝百岁的脸兴奋得红红烂烂,如秋阳下挂着的一盘圆柿子,就都看见自他做村长以来,这第一次从他嘴里跳跃出来的一堆话,像稠密的熟杏样,有色有味,在人们的脸前、耳下荡荡动动地飘。也就都想起了买回了车轮的司马蓝。再扭头去看那少年时,发现村里的女人们,似乎并不关心车轮子,她们没有一个围着车轮的,全都围着司马蓝,让司马蓝把他的蓝洋布套袄衫儿脱下了,把那洋布衫儿拿在手里,一个女人一个女人地传看着,就都发现那洋布果然的平整,果然的结实,布纹儿一丝一丝斜织着,没有一处有粗布棉线上的小疙瘩。且都还发现,这布是城里的缝纫机器扎成的,针脚细密匀称,死活找不到一个不对等的针脚儿。司马蓝坐在一杆锨把上,像英雄一样被女人包围着,一一在回答着她们的问,如这洋布多少钱一尺?你这套袄衫儿用了多少尺?统共花了多少钱?还有缝纫店的机器真的是用脚蹬而不是用手缝的吗?机器扎这么一件衫儿一天够不够?手工费要一块还是一块五?再就是城里车站的瓦房盖起没?马路还和以前一样的宽,并排能赶四辆马车吗?男人和女人还并肩走路吗?老老少少的妇女还都穿大红的衣裳吗?司马蓝对她们的问题一一做了答,并说城里的男人、女人都疯了,在大白纸上写满乱七八糟的字,把一街两行的墙都贴满了;还用牛笼嘴和白纸糊成高帽,把人捆着,让人戴上高帽在街上闲逛。女人问那是干啥哟?司马蓝说谁知道他们干啥哟,就都惊呀了一阵疯了的城里人,沉默在不可思议里,直到蓝家的七闺女三九从哪儿挤进人群冷丁儿问:教火院不要姑娘、媳妇的皮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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