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蓝说,要呀,你敢卖?
三九说:要了我也卖,卖了我也买件洋布做的衣裳穿。
女人们便都对着三九笑起来,说你不想嫁人了?从大腿上割一块皮就留下一块疤,那疤好了粗糙得连猪皮都不如。三九姑娘就把脸盘红起来,望着远处不再说啥儿。顺着三九姑娘的目光望过去,一村人就都看见蓝四十既没有去围看车轮子,也没有来围看这洋布蓝袄衫。她倚在田头的一棵槐树上,痴痴地盯着这儿的女人们,直到都把目光扫过去,她才把自己的目光软下来,不言不语,弯腰挑起自己的一对箩筐,忽然就独自往田外走去了,烂袄里的棉花白在她的后腰上。
她收工了。她走过的田角上,坐了孤雁似的杜柏。杜柏看了她,她也看了杜柏,问了一句啥儿,杜柏一欠身子,就又孤孤地坐下了。
天色已淡将下来。日光薄薄的,暧意退得干干净净。
蓝三九冷了司马蓝一眼,说,你没给我姐捎衣裳?
司马蓝从自已的后腰取下了那个干粮袋,从中取出了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红洋花布,递给蓝三九,说这是给你六姐买的花布,又取出一双光亮的洋袜子递过去,说这是给你买的洋袜子,还取出了一包盒上画了一片烟叶的香烟,说这是给你爹的;最后就抓出一包小糖,花花绿绿的糖纸,在落日中闪着五颜六色的光彩。村人们分吃着小糖时,就都最终明白了,蓝百岁家的六闺女蓝四十到底成了司马蓝的媳妇了。就都有些愕然,又似乎猛地明白,不是这样,司马蓝会去卖他的皮子吗?会给村里买回有史以来的第一辆车轮吗?
都收工去了。
太阳急急切切地缩了它最后的光色。要回村里时,司马蓝从田里站了三次没能站起来,右大腿上的疼忽然间咯咯卡卡传遍了他全身。蓝百岁拆了那一包香烟,自己抽了一根,也给自己同辈份的三十往上岁数的男人各发了一后走到司马蓝面前问:
“多大一块?”
看女人们都已离了田地,司马蓝解开了裤带,把棉裤脱下来。男人们围过来,便看见他右大腿上缠了一层又一层的纱布,纱布上浸出了一块血水。他把那纱布一圈一圈地解下来,到最后又露出了巴掌大一块方棉纱。司马蓝在那棉纱上用手指划了一个圆圈儿,把头抬起来。
“和核桃树叶差不多。”
杜柏、杜楠、蓝柳根、蓝杨根、及司马鹿、司马虎,和他们后邻的杜柱,这一茬少年都在心里哗啦一下,如猛地推开了一间暗屋的窗,当的一声灵醒到,原来在大腿上割去核桃叶样一块薄皮儿,不仅能买一个车轮子,还能买一件洋布衫,一双洋袜子,一斤小洋糖。那要割去两块呢?割去三块呢?卖掉一条大腿上的整皮呢?不要说买这么多东西,怕是连姑娘媳妇也由自己随意买去了。落日后的静谧,在山梁上铺天盖地。走在梁路前推着车轮的大人们的脚步,由高至低,由粗至细,渐次地远去。三姓村这一代已是少年的大孩娃,簇拥着司马蓝,就都商量着结伙去卖一次人皮的事,商量着卖了人皮,各自要干的最重要的一件事。
杜桩说:“我卖了皮子。得很快合铺成亲哩。”
蓝柳根说:“我除了讨媳妇,也得买一条斜纹洋布裤子穿。”
杜柱说:“我不买衣裳,我买二斤肥肉吃。”
轮到最年幼的司马虎,他乜斜一眼司马蓝,说等我卖了皮,我不讨媳妇,也不给村里买车轮,买箩筐、铁锨啥儿的,我给我娘买样东西,剩下的我都存起来。就都明透这话是说他哥司马蓝给蓝家大小都买东西了,竟没给自家买下一丁点。
少年们都瞟着司马蓝。
司马蓝拄着一杆锨把立下了。他望了一群人的脸,最后把目光落在五弟司马鹿和六弟司马虎的脸上,忽然把手插进裤里边,从棉裤裆里的哪儿取出两包儿葵花子和一条深红色的方围巾。那围巾和葵花子上的体温都还白白淡淡,在黄昏的寒冷中几丝炊烟一样扩散着。司马蓝抖抖围巾,对两个弟弟说,没有咱爹了,活着的我是老大,我能不孝母亲吗?又把一包葵花子儿扔给少年中的一个人,说这包本来我想到家后再给鹿弟的,现在大伙分吃了吧。又把另一包丢给司马虎,说我是你哥,大哥如父,连走到家里你都等不及。说完这些,司马蓝就不再和少年小伙们一道了,他拄着那根锨把,从一条岔道往村里走过去。
岔道的前边,他的表弟杜柏,正默默的低头在走着。相距老远的路,就能看见他遗落在身后的心思,如开败的黑花样一片一片。杜柏说“蓝表哥,你没给我买回一根笔?”司马蓝说:“你家做好吃的给我家端过吗?你爹还是我的姑夫哩。”两个少年瞪眼时,蓝百岁不知从哪儿走了来,扛着一柄镢头,把司马蓝的脚步声唤落在一块田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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