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流年(83)

2025-10-10 评论

  他说:“镇上那儿真的人山人海在翻地换土吗?”
  司马蓝说:“都不是镇上人,是三邻五村的劳力汇在那。”
  蓝百岁的眉毛结起来,闷了半晌道:
  “要都来咱村就好了,我和你娘这辈人就准能吃到新粮啦,就不用连三赶四死得这么早。”
  司马蓝盯着蓝百岁。他看着他的脸,像看着一本花花绿绿、有许多卦爻的农家历。
  蓝百岁说:“明天你把我引到镇上看一看,看看是哪村也得喉死症,外村劳力咋就给他们干活儿。”
  二
  所有的转机就是这样冷不丁儿到来的。
  蓝百岁和司马蓝去了一次镇上,果然看见成百上千的人们,云集在镇西的一道山梁上,用车推,用担挑,把田地高处的土运到凹地去,把种了上百年的坡地平整得湖面一样,还随着地势,遇物赋形,将所有平整好的地边要么用石头垒起来,要么用锨削得半陡半直,光滑得如行云流水。且那山梁上都还四处荡着红旗,贴了标语,鼎沸的人声,暴雨样哗哗啦啦。看着那么多的人干活,新翻的土地,一片连着一片,蕴含了千年的地气浸着人的心肺,如油烟熏着一样,刺鼻而又开胃。不消说,这不是一个村落的干活人。天下没有这么大的村。男女劳力盖着一面山坡,如河滩上一个挨一个来回跳动的黑黄色的鹅卵石。
  司马蓝领着蓝百岁就到了那面山梁上。蓝百岁去问了一位干活人,那人说这是全公社在集中劳力修建梯田试点村,说领着他们来干活的是公社的卢主任,然后蓝百岁就捡一个人隙之处立住了。蓝百岁说,啥是试点村?司马蓝说管他啥是试点村,只要别人能去咱村白干就行了。蓝百岁蹲在地埂边儿不动了,他对面地里有十余辆架子车,车队一样把挖出的土推到一个凹坑里,凹坑里堆满了茶色的光。再往远看,山坡的一块平地上,有几个棚帐,炊烟从棚下挤出来,蒸腾在半空里,白浓浓一会就散散淡淡,溶在冬日的青天白云下。公社的那个卢主任在那棚前说了一阵话,就有人从那棚帐下挑一担开水走出来,好像是去给哪儿干活的农民送茶水。再把目光投得更远些,看见这样的棚帐还有好几处,都有炊烟袅袅,只要卢主任走到那里,那里就有人挑着两个饭桶走出来。
  司马蓝闻到了一种白浓浓的香味。
  他说:“日他们祖先,渴了还喝大米稀饭哩。”
  他说:“这人要都去给咱干活,一年二年就把四百亩地土换完了。”
  他说:“百岁叔,谁是卢主任?”
  蓝百岁只是不答,叹了一口长气,就沉默得无边无际,把手端在下巴上,直到挑担送饭的人又把空桶从哪儿挑回去,直到头顶的太阳慢慢西沉时,已经有零星的干活人,扛着家什从他们身边走过去,才自言自语说,要这人都去咱村该多好。
  司马蓝盯着蓝百岁的脸。
  蓝百岁说:
  “回家去吧。”
  司马蓝说:
  “叔,我能让这人都去咱村干活哩。”
  蓝百岁说:
  “笑话哩。赶日头不落回村吧。”
  司马蓝说:
  “真的,叔。我要让这些人都去村里干活了你说咋办儿”
  蓝百岁说:
  “孩娃,你想干啥你干啥。”
  司马蓝说:
  “我想当村长。”
  蓝百岁笑了笑:
  “你才十六就和你爹当年一样儿。”
  司马蓝说:
  “你不同意?”
  蓝百岁不笑了说:
  “除了这个,孩娃。”
  司马蓝说:
  “我今年就娶四十,娶时你不能让我们家花上一分钱。”
  蓝百岁大声说:
  “行。你说吧,你说咋样儿能把这些人请到咱村去干活。”
  司马蓝说:
  “找着卢主任,就说我们三姓村这地已经修了五六年,修得比他这儿好,让他到耙耧山里看一看。他到哪儿要不把这些人马往咱村里调,就让全村人给他跪下来。”
  蓝百岁脸上没有要走的意思了,看着司马蓝,像看一个不认识的人。
  “这样能行吗?”
  司马蓝往蓝百岁的头顶瞟了瞟,
  “这法儿不行,我娶四十时你就还要彩礼嘛。”
  蓝百岁不再说啥儿,他看见人家说的卢主任,从一个棚帐走出来,朝另一道山梁走过去,影子在梯田地里显出浅红色,又韧又长如一挂马鞭子。蓝百岁从地上站起来,说咱们去试试,把卢主任说动了,今年底四十过完十五岁我就让她和你合铺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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