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孩望着她的头发。
"五斤够吗?"
她把粮票朝他递去。
"五斤够的。"
鸟孩不去接那粮票。
"我把粮票都给你,你让我在这住一夜行吗?"
女人的手僵在了半空,她静静地望着鸟孩半黑半黄的瘦脸,说你多大?他说九岁。他说九岁的时候,女人的手在空中颤了一下,原本微带红色的脸上,忽然间蜡黄起来,如同三年之后的今天,鸟孩让电车从自己的身上开将过去,把司机的脸吓成了蜡黄一样。女人把手缩了回去,把粮票团在了手心。她迟缓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依然望着鸟孩的瘦脸,说住完一夜你去哪?人家说广州的饭很好要的。鸟孩说广州离家太远,我想住在你这离家近些。女人便拿着那粮票进屋去了,取锅烧饭去了。
二七广场这儿,顶忙的要数警察了。
鸟孩坐在四层塔檐,悠然游然,其乐无穷。他看到在眨眼之间,亚细亚大楼、天然服装大楼、商城大厦、华联商场的顾客,落潮般倒流出来,把偌大的二七广场围成了一桶江山。水泄不通的人墙,很像个牢不可摧的古城。再一说,这个都市的繁华,这个都市的政治文化中心,也就是这儿最具代表。除了商业中心和富有政治内涵的二七纪念塔外,这儿还是都市最中心的交通要道:不是十字路口,而是五通口。通常说的东西南北,在这儿失去了日常的指南。鸟孩第一次在这儿迷路的时候,警察没有给他指明方向,仍然是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现在,望着那警察的忙乱,听见警察因为他的死而唤哑的嗓子,从内心涌起的春潮般的惬意,使鸟孩在塔上吹起了柳笛般的口哨。为了保护现场,警察不得不脱下雪白的手套,用手去搬来些砖块、木头把鸟孩的尸体划圈为地。这时候,鸟孩让自己那变得浓一样污脏的黑血,沾满了警察那指挥世界的圣手。三年之前,警察说你他妈滚出这个城市,本来是要伸手拧他乱发下的耳朵,可又忽然改变了主意,只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这就最终使鸟孩明白,那些所有要把他赶出世界的都市人,因为他们无与伦比的文明,因为他们无与伦比的圣洁,他们总是在鸟孩的屁股上踢去一脚,而不在鸟孩脸上刮去一记耳光,不过是怕鸟孩脏了他们的圣手罢了。这件事情,曾经使鸟孩对自己所谓的人生,产生过缠绵的气馁。料不到,自己作为人们中的一位成员,连配别人刮一耳光的资格,也莫名地远他而去。他为一生没有挨过都市人的耳光感到遗憾,就像自己没有南下广州,一生没有吃到盛产南方的荔枝和芒果连死了还不知道南方的荔枝、芒果和北方的苹果与梨在味道上有什么区别一样,他将再也品尝不到都市人用脚踢他屁股和用手刮他耳光在疼痛上有什么不同。警察,是最常踢他屁股的人了,可他们从不伸手在他的脸上刮打一下,难道我鸟孩的脸连挨一耳光也不配吗?我真有那么无可比拟的脏?鸟孩望着身下因交通堵塞,而忙得一个个大汗淋漓的警察,望着那些被他用黑血染脏了的警察的手,终于觉到一种释然。这下好了,你的手也一样脏了,回家摸你老婆粉脸的时候,你们家会满屋弥漫一具小尸的腥臭,如同烈日盛夏金水河上弥漫流连的气息。
鸟孩感到了一种心安的快慰。
不过,鸟孩还有些焦躁。太阳已经偏西许久,照理,该到了工人们上下班的时候,该到了交通堵塞的高xdx潮,然这如鸟孩的屁眼儿一样,从圆圆的广场周围放射的五条马路的远处,骑车的人流,依然井然有序,不是他原来想象的拥挤。他必须在塔上看到那无限堵塞的快活的一幕,还必须抓紧去找到先他死去的凤子和那俊男,让他们知道,是我十二岁的鸟孩替你们报了对都市的一箭之仇。而且,那复仇的血地,也正是去年夏天,你们被人赶到一块如猪狗一样,做了男女之事的广场之上。
想起来去年夏天,鸟孩便对那个季节,充满了刻骨铭心的仇恨。若不是白日的酷暑,和蚊子无情无意的叮咬,他与凤子的情谊,是否与都市马路边上情人们丢落的俗语一样,会天长地久,直至等他再长上几岁,同凤子生一个自己的孩子,也是亦未可知的。
仔细想想,自己同凤子在都市讨来的生活,委实是美满平静,完整无缺。之所以有了破损,最初的缘故,还是因天热所致。因为凤子是个女人,因为凤子的孩娃倘若不死,正巧是同鸟孩一样的年龄,凤子便让鸟孩在那草庵住将下来。几束发霉枯干的稻草,遮掩不了他们甜美的平静,即介于都市于山野之间的一种不同凡响的人生。每天夜里,她让他抱着她的双腿睡觉,也不介意他的小鸡儿无端地胀硬起来,如同小辣椒一样,用其无力的尖尖,顶着她柔软的小腿肚儿。有些时候,大多是在冬天,她也会允许他钻在她的怀里,允许他如孩娃一样,去抚弄她的和别的女人一样的Rx房、乳头。他们已经习以为常了这种非母子、非姐弟、非夫妻的同床。鸟孩儿钻在地那同所有女人一样温暖,有一股无名的肉香和红色引诱的怀里曾经不止一次的计划,抓紧时间多长几岁,就可以和凤子做一些别的事情,甚或生一个自己的孩娃。不过现在不行,鸟孩儿提醒自己,现在你还太小,尽管自己也渴望有一样事情发生,毕竟你还恐惧。凤子第一次把你的小手压在她胸上的时候,你不是胆怯地哭了起来?还小。还小呢,抓紧长上几年,等长成一个一下能把女人吓得发抖的男人。鸟孩儿就这样焦急地等着自己的成长、成熟,每天夜里为自己的幼小羞槐恼怒,"因此他就特别渴望白天,永久地白天下去。在太阳从草缝照到床上之时,清晨的爽气,白浓浓地从金水河上剥离出来,沿着潮湿的地面,爬到床上,爬到鸟孩的脸上,鸟孩便一如既往地伸伸胳膊,穿衣下床,走出草庵,小心地下到金水河的污水边,撩起一捧脏水,洗了他的小脸。水里的腥臭是不消怕的,沾到脸上,几分钟功夫,就被河边的晨风吹得荡然无存。鸟孩重新爬上岸来,这时候凤子已经在树下生起了柴火,把捡来的钢精锅放在火上烧饭。她正在日光下伸展一片塑料薄膜,把鸟孩头几天捡来的都市人扔的糕点、馍块、油饼,还有别的什么,倒在薄膜上,让风吹日晒,以准备他们过冬的食物。比较起来,鸟孩感到生活水平的明显下降,不要说吃不到整鱼、肘子,就是连羊肉烩面的余汤,也是极少喝到一口。可是,他极乐意同凤子一道,过这清贫平静的日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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