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认为,只有这样,才有一天能和凤子结婚,才能和凤子在床上做一些别的事情。同凤子一道熬过一个冬天之后,这念头就愈加明晰强烈,仿佛在满天大雾的一日晨时,一轮太阳,突然照亮了鸟孩日后漫长迷蒙的岁月。凤子居然能将风干的糕点,用脚手架下的断砖,将其碎成金黄色的粉面,在锅里煮成不稀不稠的面汤、那面汤金黄灿灿,很像是煮沸的一锅金汤,喝起来微香微甜,就着那些风干的食物,和捡来的咸菜,日子也是有着超了常人的欢乐。有些时候,把从坟圾堆里捡来的废纸卖掉,她会买几斤挂面,再到菜地乘人不备,摘几片菜叶,也就做出了一锅不错的面条。当然,话又说回来,凤子也并不总是让鸟孩处处满意。比如说刮风下雨,天气突然变了,凤子会无缘无故地疯在地上,口吐自沫,要死的模样。这时候鸟孩便有些不知所措,得守在她的身边,直到她又无缘无故地清醒过来。清醒过来的凤子,便要抱住鸟孩的头,偶然地望着白色的天空,把她的泪洒在鸟孩的脸上。比如,自鸟孩在她的草庵投宿之后,她每天早上,使不再沿着金水河过去捡那些夜里清洁工人随垃圾倒掉的食物、废纸、旧书、饮料桶、小木盒之类的东西。这些事情总由鸟孩一个人去干,也不知她在那庵里庵外,进进出出,到底部位了什么。这使鸟孩感到不够公平。鸟孩曾经想过,倘若凤子不是一个女人,不是每天夜里,都让他抱着她的腿睡,还时常容忍他在被窝里的一些不知目的的作为,他决不为她去掏这份力气。再有,她总是不让他走进都市,如同不让自己的孩子去池塘边玩耍。
"城里人在你的屁股上还没踢够啊!"
这样一句喝斥,很像一位母亲对儿子亲昵的怒吼和提醒,就是决计要到都市的大街上逛逛,也只好取消那热热辣辣的念头。最后闹得,连全世界的少林武术大节在本市举行,鸟孩还不知道有进这样的盛况。然而总之,凤子对鸟孩还是好的,直至她和俊男当众有了那样事情。
回头说去年夏天。
去年夏天实在太热。金水河边的蚊子成群结队,飞起来翅膀把太阳挡到黑暗里边。落下去的时候,金水河边的水草之上,如同除了一层漆黑的浓血。在凤子的草庵里,那蚊子好似找到了自己的家园,欢欢快快地飞,欢欢快快地落,坚决地不把鸟孩和凤子当做活人。多半时候,把他们赶出草庵,还要穷追不舍。有那么三天,都市的许多工厂、机关,都放假避暑,只有那些不能停工的单位,工人们拿着同过节一样的双倍工资,依旧站在机器边怨天尤人。金水河边,满是酒热的腐气,水面上遍地白浓浓的小泡,若不是那水还在艰难缓慢地流动,都市人倒可以把金水河当做沼气的资源,进行开发利用。据说,去年夏天,这市内还热死了两个男女市民,只是消息不够准确。鸟孩一直以为,要他和凤子是这市内的公民,也住在市内的高楼之上,那热死的准就是他和凤子了,正好也是一对男女,幸亏他们住得偏僻从郊外吹来的凉风还时不时地同情一下他们。可惜这样的酷热只有三日,倘是四日,那事情将完完全全是另外一种结果。
"今夜好多商场通宵营业,不停地放着冷气。"
"你知道?"
"我白天去了,还捡了五毛钱买了汽水。"
第三酷暑过后,从郊区那儿吹来许多凉爽。鸟孩和凤子在庵外坐了一阵,百无聊赖至无可忍受,就决定去市内走走。他们心中的市内,也就是三七广场周围的商业中心,最大的诱惑,是每次走在那儿,只要用心专一,只要舍得功夫,他们总可以在那捡些钱或粮票。太多也不曾有过,最多一次,是鸟孩捡了一个女人的钱包,异常精致漂亮,可里边只有十三块钱。这钱数和钱包极不般配,可还是让鸟孩和凤子高兴了一夜。钱包凤子要了,她在那里边,装了许多扣子和针头线脑。钱,凤子到居民区给鸟孩买了一套别人退旧的衣服,也给自己买了一件女人退旧的布衫。他们就是怀着这种无比灿烂、美好的期冀去了二七广场。到那儿已是夜晚八点,广场上没有了骇人的警察。各大商场门口,也没有爱管闲事的老太小姐。总而言之,一切都好。鸟孩便和凤子分头行动。凤子负责亚细亚大楼和天然服装大厦的全部楼层柜台,鸟孩负责华联商场和商城大厦的全部楼层柜台。今天,在夕阳西下之时,鸟孩安然地坐在二七塔上,淋浴着粉淡艳美的日光,望着自己那已经很令人不快的不再抽搐、不再流血的尸体;望着那些被自己快活的一死,吓得瞪眼歪嘴的都市市民及政府官员,鸟孩便忽然心胸豁达起来,对都市所谓的罪恶持了一种宽恕的态度。想该发生的事情,如正点到站的火车,你总不至于对它的正点,不怀感激而怀抱怨。回想起来,鸟孩是一上华联商场的家电柜台,就看见一对夫妻,女的在抢购着一个移动式空调,就像抢救她的一件落地的华贵衣服;而男的,自不消说是暴动富的大款,从一个包里取钱扔给售货小姐,就像取几块砖头,要砸碎面前的柜玻。扔钱的时候,他顺带从包里带出了一叠儿粮票。粮票用一根皮筋扎着,掉在柜台上,如从他衣服上掉了一只多余的扣子,他捡起那叠儿粮票溜了一眼,没有扭头便将那粮票扔在了身后。其作派,使鸟孩感到震惊。鸟孩一直站在一条镶玻璃的柱旁,他以为那人扔掉这么一叠粮票,淮是对自己的一个引诱,不然有谁舍得把粮票有意扔在地上。鸟孩决意不轻意上别人的贼船,自八岁开始自立,九岁开始向都市讨要生活,积存下的人生经验,足可以让他应付日常陷阱对他的献媚。然而,鸟孩也还毕竟清贫,还是一穷二白,出来的目的,也就是为了幸运地捡些什么,万事不可急功近利,也不可疏功不利。鸟孩凭着自己的智慧,把那叠粮票,偷偷踢到不引人注目的柜台一角,然后就蹲在玻璃柱下,两只眼睛,分工东西,一只瞅着偏东的粮票,一只瞅着偏西购货的夫妻。然而鸟孩哪儿知道,在一周之前,本市的晚报上曾经登载过一则消息,说全国所有的各类粮食票证,在本市一律作废。至今鸟孩记得,那一夜,两眼把他眉间的皮肉,扯拉得又硬又疼,孰料人家是果真不要了那叠粮票,直到双双抱着空调走去,也不曾回望一眼扔掉的粮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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