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宴者(78)

2025-10-10 评论

    董丹在开车的时候,高兴把她的座椅靠背放平。她说刚才她一直在等董丹当着李总编的面,揭穿吴总吃了工人薪水的事,那真的就有看头了。他本来是想这么做的,什么让他改主意了呢?他在往“牡丹亭”走的途中,已经在心里头想好了可以修理吴总的一番话。可是,他没说出口。可他差点就说了;他几乎就要像戏台上人物指控白脸反派那样,伸出两个手指头指点着那个混账,嘴里振振有词:如果你真他妈那么有钱,你就不应该欠民工两年薪水。如果你真的对买不起房的低收入阶级那么同情,那你首先该同情一下自己的建筑工人。董丹自己都没发现,他又变得愤愤不平了,驾着车的手也离开了驾驶盘,伸出一根手指用力点向挡风玻璃。那后来怎么又怯场了?他本来真的就要当着李总编的面揭发那家伙,让大家看看这个王八蛋的真面目,一方面扮演普通大众救星,一方面让民工们饥寒交迫。要不是已经憎恶到说不出话,他就会说的。对于像吴总那样的王八蛋,憎恨到这种地步是很正常的,不是吗?连他都对自己非常憎恶。为什么憎恶自己?董丹没有回答。他心里想,假如自己人品高尚,心地纯洁,他一定会痛斥吴总的。他会以民工和自己的名义来痛斥他。但他是有私心的,他的动机毫不纯洁、毫不高尚。
    高兴扭开音乐,平躺了下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正哀怨地唱着一首外国歌曲。
    “你喜欢这歌吗?”她问。
    董丹直觉地回答说喜欢。
    “这个女歌手一直到三十岁才被人发现她的才华。你知道她吗?”
    他点点头。
    “叫什么名字来着?”她问,“温妮·休斯顿?噢,不是。我想应该是……已经到了嘴边,突然忘了。你记得她的名字吗?”
    他想了一想之后,摇摇头。
    “哦,想起来了,她叫高兴!”哈哈大笑的她一下子就把脚高高地跷起来放在了仪表盘上。“假装懂音乐,被我识破了吧!”
    “是挺好听的!”董丹说。
    “我本来也可以去当歌手,本来有好多事我都可以去做。我这个人样样通,样样不精,就是没法对某一件事情专注。念大学被开除了,因为干了太多别人看不惯的休闲活动:抽烟、喝酒、到处交男朋友,还对老师出言不逊,还参加了学生的示威抗议。不过他们把我开除倒帮了个忙。那些课程无聊得呀,真让我欲哭无泪,我压根儿跟不上。”
    董丹看到车窗外头一位中年妇女正在发送传单,上面是一张脚丫子的照片。这“脚丫子世纪”是从何时开始的?从他遇见老十之后,他开始发现,现代人对自己的脚呵护疼爱到了不遗余力的地步。自从再也见不到她之后,他经常发现自己对着印着脚丫子的传单陷入沉思。更让他惊讶的是,北京街头几乎走两步就有一家脚底按摩院。
    “没有什么人是完美的。”
    他转过脸去看着高兴,她的下巴高高翘向天空。
    “这话怎么说?这话的意思就是,你不必是个完美元缺的人,才能追求真理。”她的脚开始去踢弄用胶水黏在仪表盘上的一只小玻璃天鹅。董丹希望她不要又开始向他说教,他希望她停止踢弄那只可怜的小天鹅。因为这动作令他紧张。“我父亲是全天下最不完美的人。无趣,好面子,对人不诚恳;是我们那个不正常家庭里的魔鬼。可是他是个很好的学者,当他所相信的真理遭到扭曲时,他会不顾一切地去捍卫。”
    董丹真担心那只小天鹅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摔碎。她花钱买来东西,就为了弄坏它们?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的一包香烟就被她毁了。近日里,他见到越来越多让他紧张的人。他们全都有一些怪癖:陈洋爱拔他画笔笔尖的毫毛;吴总弹火柴棒;李红的脚趾头总在玩珠花拖鞋。他们做这些让人神经紧绷的事,是为了让自己能平静。对董丹而言,他很难了解是什么事让这些人一个个神经紧绷。这些人要什么有什么:住着豪宅,出入有车,口袋有钱,还有人供使唤,吃的是鸽子舌头和蟹爪肉。
    高兴坐直了身体,放下搁在仪表盘上的脚。董丹明白今天那只天鹅的小命不会遭殃了,终于松了口气。高兴不出声,香烟一根接着一根。直到他们开到了一座高架公路匝道的某一个小小行人隧道。这里有农民也有城里的居民,隧道里的景象热闹而多彩多姿。到处都是卖东西的小摊,货品应有尽有,从炒栗子到烤羊肉、烤红薯到鞋帽衣袜发饰,仿冒的Polo香水,以及LV皮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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