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下了车,没多久就有两个年轻女子从隧道深处朝他们走过来。这两个女人慢慢晃过每个摊位,企图跟过往男性对上目光。其中一个穿着一条紧身绣有金色图案的牛仔裤,另外一个留着又直又长的头发,一张圆脸,要不是发育过分良好,还以为是个中学学生。
“看见了吗?”高兴拽住董丹,“站街女,最低等的。你过去跟她们说两句话。”
“你不是说,我们的报导从老十的姐姐开始?”董丹道。
“那你也需要了解各种各样的呀。你帮她们买几双丝袜,来几串烤羊肉,今天晚上她们就是你的了。”她在他手里塞了一些钞票。
“不行,我做不到。”
“你不需要跟她们做,你只需要跟她们聊,问她们从哪儿来,家里有多少人。”
“咱们明天再开始好不好?我今儿没准备。”
“那就上去跟她们问个路。”
“再等等,高兴……”
“要不就上去问问几点钟,告诉她们你要赶飞机,她们最喜欢外地出差的男人。你的口音听起来够土,她们准会认为你不知从什么穷乡僻壤来的。”高兴边说边在他背上一推。
他走进隧道,朝那两人移动。她们走起路来有着同样的姿态,重量在两只腿上移来移去,所以当屁股往左时,腰部就往右。现在他来到站街女郎身后约五步的地方。他转过身去看水果摊,故意拖延。一阵车潮呼啸从隧道一头的端口涌过,整个空间立刻震动起来,尘土飞扬,桥下景色变得乌烟瘴气。待会儿他要买给她们的羊肉,佐料里也就多了灰尘这一味。他还要送她们落满尘土的丝袜,和她们进行尘土飞扬扯淡,问她们生活有多么不幸。再走两步,他就要开口对她们说“喂!”了。他看到被她们体重压歪了的高跟鞋鞋跟,还有蔻丹斑驳的脚指甲。“悲惨”假如有个形态,它未必就是驼背瘸腿或面黄肌瘦;它可以是一个身材较好的女人命也不要地卖弄姿色。他恨这些可怜虫,她们又让他的心情瞬间恶劣起来。假如他不知道她们的存在,他会快乐得多。突然间,他发现自己多么怀念他在罐头厂震耳欲聋的噪音中的简单生活。他从前是多么开心又满足地在工厂上下班,那时候他不需要靠挖掘别人的惨剧挣钱。
那两个女孩感觉到他在对她们注意。穿绣花牛仔裤的那个向前走了几步,腰肢左摇右摆,看样子想要故意跟他来一个肩擦肩。一会儿从她身边擦过时,他就得跟她说话。说什么好呢?说她走路的样子丑陋得不忍目睹?
“二十。”
直到他已经跟她错身而过,他才问自己:我没有听错吧?二十?那是价钱吗?还是她的年纪?她绝对已经年过三十,所以一定是她的价码。对于他们可能展开的关系,她单刀直入毫无遮掩,担心见不得人纯属多余。二十元。比起几串烤羊肉贵不了多少。
不知不觉地,他已经转身朝隧道口走去。那一头的端口是一片苍白的午后,车辆呼啸而过。如果高兴敢挡住他,他一定会给她一拳。没有比赤裸裸的“二十”这数字更惨绝人寰的了。为生存出卖自己,不过只值几串烤羊肉的价钱。
高兴一直跟着他走出隧道,咯咯笑不可支。
“这就是我为什么喜欢你的原因,董丹。跟她没感情你还真没法做那事儿。”
他只是一直盯着来往的车辆。
“慢慢来,总会遇上一个让你心动的。”她说。
星期天的早晨,董丹打开了电视,节目主持人正在采访那家“人体宴”餐馆的女老板。再过一周,他们就将公开营业了。那位女老板是一位年约四十多岁,非常端庄的女人。她谈论食物与裸体结合的感官之美。在古老的中国,这可是很有价值的。在开幕式当晚,她将邀请许多位艺术家,包括画家以及摄影家们共赴盛宴。当然,媒体也在邀请名单之列。引起争议没关系,反而创造了机会,让具有启发性的见解争鸣。
    那食物是什么样的?噢,都是海鲜中的极品。当天下午他们将用飞机从海边直接运来一批最新鲜稀有的货色。那些女孩子呢?女孩子们都是精挑细选过的大学学生。除了伤风小感冒外,没有任何生病纪录。她们的年纪呢?从十八到二十二。当然都是处女,经过上万人的竞争脱颖而出。她们来自全国各地,不仅学业优异,而且品行端正。她们都经过妇产科的专业检验,并且确定她们的胸围、腰围、臀围都达到理想标准。女孩们肌肤的色泽也不可轻视,看上去得是冰清玉洁,细滑如豆腐,吹弹得破,宛如日本河豚中的上品。比起陈列在她们身上的食物,她们更为诱人。这样人们才会理解,最好的美食不是用嘴巴享用,而是用眼睛以及所有的感官。她们都经过了生息调养,付给她们的待遇相当优厚,下学期念大学的学费再也不用操心。只透露到这里,以免大家听到了女孩子们的待遇时会惊讶这顿酒宴花费过巨。符合卫生吗?当然。她们都要先经过除毛程序。在白天里,她们先经过十二次沐浴,泡在加了十二种花香精油的水里,再经过八个小时的断食,她们才会被带进冷藏室里。接着,她们要服用镇定剂,好平静地躺在冰块与鲜花上一小时不动,让食物的陈列工作能够完成。一直要等到食物用尽,她们的纤纤玉体才会完全展示。然后镇定剂药效结束,她们醒过来之后,也将成为酒宴后段的参与者。被邀请的艺术家们都是名噪一时的。那么有哪些媒体记者呢?必须出示单位介绍信和记者证以证明他们不是宴会虫的那些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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