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宴者(95)

2025-10-10 评论

    “我猜也是。”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你带她去那场酒宴?”
    “……不知道。”董丹道。眼睛盯着放在桌子上自己又大又长的双手。他微张开嘴,刹住口后又闭上,过了一分钟后才又开口:“我是个蠢蛋,我真他妈的蠢。”
    主持人相信他本来想说的不是这个,临时改变了主意。
    “是因为你很爱她,是吧?”
    “还行吧。”
    “她也非常爱你吗?”
    “我们不这么说话。我们是农村人。什么‘爱’啊、‘激情’啊,都是歌词,就像你到处听到的那些流行歌曲,让你觉得特酸,特傻。这种话让我听都不好意思。我和她什么都说,就是从来不说这些话。”
    “有趣。那你对她的感觉,你怎么描述呢?”
    “不知道。我惦记她,离不开她……”他的手指头在桌面上缓缓移动,画着忧伤的圈圈。“你想想看,一个人活一辈子,从来不知道鱼翅是啥玩意儿?对我媳妇儿来说,这世上有很多东西根本不存在:海瓜子、鸽胸肉丸子、黑森林蛋糕……这是不是挺惨的?也不公平,是不是?”
    “这就是为什么你要冒险的原因?你现在觉得当初的冒险值得吗?”
    “我应该把她培训得好点,再带她去。我真蠢。我就是太着急了,想在我洗手不干之前,让她尝到那些菜。”
    “洗手就是不再白吃白喝了?”
    “啊。”
    “为什么要洗手?”
    “烦了呗。后一段老有人来烦我。那些人就不能不理我,让我清清静静地在那儿吃。”
    “不过你后来开始写作了。还写得不错。”
    董丹不作声,一径微笑着。董丹让主持人明白,他懒得对此辩解。
    “事实上,你已经开始明白什么叫做新闻,以及它所带来的责任。”
    “真的?”
    “那篇关于孔雀宴的报导,就挺不错。你写得非常独特生动。你描述食物、它的气味以及口感很独到,尤其是描写陈洋的动作谈吐那些地方。有这样的文笔,你可以成为一个不错的记者,也许还可以是一个好的食品美学家。很可惜,在中国还没有这种行业。因为我们社会中有一种伪善——很多事情,只做不谈。除了这一篇东西之外,你还写了其他什么吗?”
    “没有。”
    “有关白家村干部的那篇文章呢?”主持人两天前访问过高兴,她告诉了他,这篇文章经过了许多删减修改后就将发表。
    “那东西后来是别人写的。”
    “能不能就它多说几句?”
    “高兴说我在处理这个题材上,没法跳出我农民出身的格局,还说我太庸俗滥情。所以她差不多把它重写了。所以那是她的东西。”
    主持人笑了。董丹——一个诚实的宴会虫。
    “我知道你还想写的一篇东西,关于一个女孩子的姐姐被处死刑。你跟她是情人吗?”
    “不是。”
    主持人笑了笑。这只虫原来并不完全诚实。
    “我有可靠证据,你们确实是情侣。”
    他也访问了老十,她说她从不认识一个叫董丹的人,可他最终还是让她承认了与董丹的关系。
    董丹说:“她喜欢的是那个记者董丹,又不是宴会虫董丹。”
    主持人觉得他的解释很聪明。“你有没有为她写任何东西?”他问。
    “我告诉她我屁也不会写。”
    “这不是实话。”
    “跟她分手以后,我想过要为她写那篇稿子。”
    “那又为什么呢?”
    “不知道。”
    “这么说吧,关于白家村那篇报导,是你帮高兴打了底,所以你也该得点儿分数。”
    董丹点了点头。主持人看出来他又想说什么却咽了回去。高兴说那报导许多报刊都不愿意登,最后是因为一位重要人物的介入才面世的。她不想泄露这个人的姓名,但是主持人早已猜出来,一定通过了陈洋的关系。
    “其实你上诉很有希望。你毕竟发表过文章,尽管登在不起眼的刊物上,但你仍然可以辩称自己是一位自由撰稿记者。你会聘律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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