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宴者(96)

2025-10-10 评论

    “你觉着我聘得起吗?”
    “找一个不太贵的。高兴说她有律师朋友,收费可以看情形而定。说不定你出去以后还真成了一个记者。”
    董丹再度笑了笑。主持人现在已经熟悉,董丹微笑代表的是不同意。他已经对他的微笑不耐烦。看来要让董丹开口说出实情十分困难。
    “你从来不想成为记者?”
    “刚开始的时候想,后来就不想了。”
    “为什么?”
    “太费劲。”
    “你是指要去帮那些假药宣传什么的?还是说,为了登文章,你老得找一些权势人物帮你?”
    “不是找,是求。”
    高兴告诉主持人,那个重要人物甚至连报导看都没看就决定帮他,这让董丹颇为沮丧。他根本不必读他的文章,他根本无所谓他怎么写的。他不过就漫不经心地伸手对着某份报纸一指,事情就办成了,虽然在最后的版本中一些句子还是被删掉了。
    “所以刚开始的时候,你并不晓得在这个国家里,想要报导一些真相竟有这么困难?”
    “是没想到。我从前以为,如果别人说的你都不相信,报纸说的总可以相信吧。他们总是报导真相的。”
    主持人注意到这只宴会虫在回答刚才的问题时偷偷打了一个呵欠。昨晚他一定没睡什么觉。彻夜的审问对这只虫来说,一定很难熬。
    “我过去以为,那些记者每天吃得跟皇上似的,是最走运的一帮孙子。我第一次去参加酒宴,我就不停地吃,吃得我都喘不上气来了。所以我心里想,如果能天天吃到这样的东西,叫我干嘛都值。别说让我假冒记者,叫我假冒一只狗都行。那些菜——简直没法说!”
    主持人看见董丹微微抬着头,眼光投向他身后的某一点,落在墙上红色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字迹上。董丹此刻的眼睛是少年人的,放纵于浪漫梦想与冒险。这是一只充满热情的宴会虫。有人竟然对食物能狂爱至此,令主持人顿生恶感。
    “可那是寄生虫的生活。”
    “没错。”
    “人应该像只虫一样活着吗?”
    “不应该。”
    “打算痛改前非?”
    “嗯。”
    “相信你能改,去做一个真正的记者。在监狱里争取读出个学位。”
    他看见董丹神色黯淡下来,摇摇头微笑。他一直在摇头和微笑。主持人猜想他或许想说而没说出口的是:“为了吃付出这样的代价太高了。”他还是一只很傲慢的寄生虫呢。
    “你妻子对你的被捕作何反应?”
    “她没什么。碰上什么事她都没事。我刚带她来北京,她就发现了我不像自己吹的那样,挺趁钱。有一回她帮我洗衣服,从我裤子口袋里翻出一张纸条,是我们厂会计室每月从我薪水中扣钱的收据。我向工厂预支工资,寄回家,债都欠了好几年了。这些她都当没事,没有跟我闹。”
    “你是因为带她去混吃暴露的,你妻子懊悔这点吗?”
    “她悔的就是不能天天看到我。”
    “她等得了七年吗?”
    “嗯。”
    “这么肯定?”
    董丹点头微笑。这次微笑的意思是不同的。
    “她还很年轻,是吧?”
    “二十四。”
    “你比她大十岁?”
    “啊。不过她倒像个小妈似的,所有的事都照应得挺好。再说,对她来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我被关进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你知道做妈的都是怎么样对待孩子,天下的妈都有点疯,她们相信自己孩子犯错都有原因。孩子就是她们的命,所以你不能跟她们说她们的命一无是处,一钱不值,说了她们也不信。这就是我媳妇儿,一个小妈。不管我是当上了总统还是成了囚犯,她待我没有什么不同。”
    主持人盯着他,不能确定自己是否完全听懂了董丹的话。
    “你的文章发表,她高兴吗?”
    “高兴,不过她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要是去访问她,她会愿意吗?”
    “那你得问她,看她愿意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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