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他是想多少骗到一点预付的钢材款就溜之大吉的,根本没想过真的去拆桥。然而在这一点上他失算了,大家都在等钢材,理所当然地快速向大桥扑去。这个骗子被捕后在审问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警察问他为什么笑,他说:"真没想到那伙傻子居然真去把桥拆了!"
我想,当警察走后,他在拘留室里也许还会把自己嘲笑一通:"真没想到这个傻子闹了半天连一分钱也没骗到!"
人们容易发现一目了然的小偷小盗,而对于一个分解开来的巨大骗局,却很难在各个局部上发现,反而会在实利的诱惑下八方用力,把荒唐推向更大的荒唐。
利用这种心理防范的盲区,连鸡鸣狗盗之徒也能做成一两件大事。
历史上,任何小人成事,都有一个秘诀:绝不把事情的原始整体和自身的人格整体明确对峙,而是故意地零敲碎打、多层分解,分解得越零碎、越复杂,就越能遮人耳目,因为正是这种分解,使人们失去了统观全局的可能,因此也失去了辨别真相的可能。
只有防止被分解,才能防止被盗卖。明乎此,就是明白人。明白人最强调的只有一点:整体,整体!这也是他们战胜鸡鸣狗盗之徒的武器。然而,可悲的是,这样的明白人永远太少。因而不能不担心:实实在在的一座铁路大桥尚且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差一点被拆卖掉,那么,其它许多隐蔽乃至无形的文明成果,会怎么样呢?说不定我们大家都会把拆卸现场当作景观欣赏,欣赏那些吊车、气割机和如蚁的人群,有谁会产生怀疑呢?
当然,我最关心的是精神桥梁。精神桥梁若要被盗卖,也一定有人首先不把它看成是桥梁整体,而看成是一段段钢材的组接,一个个锈斑的汇聚,然后把它拆卸开来。因此,当有人拿着卷尺对它的每一个细部东量西量的时候,当有人锯下某段钢材远看近看、声言要去做化学鉴定的时候,当有人借口要清除桥身上的污垢、开动风钻的时候,我们就要打锣鸣号,并大声呐喊:"这是桥梁,这是一座完整的桥梁!乡亲们,快来,有人要拆桥!"
思维惯性既会产生防范麻木,也会产生防范失度。本文要讲的案件已经过去很多年了,最近在魏肇权先生谈历年窃案的一本著作中首次披露,很有趣味。
一九五七年六月二十七日夜,位于山东、河北交界处的一个军事禁区里发生了重大盗窃案,盗窃者潜入苏联军事技术专家伊哈诺娃住的房间,不仅偷去了首饰和照相机,而且还撕走了绝密笔记本上的两页正在研制的重要军事设备资料。案件引起了北京军区和国家公安部的高度重视,立即派出了阵容强大的侦查人员,而且规定必须每两个小时向北京最高层报告一次侦查情况。因为显而易见,这只能是潜伏在军事禁区里面的国际间谍所为。但是,紧锣密鼓地查了几天,没有什么进展。
焦虑的公安部长突然想到了"北方名探"鲁奉节。鲁奉节的祖上数代都担任"捕快头目",自己到英国学过现代刑侦技术,在不同时代侦破过大量刑事案件,但此时正陷入一个不小的政治麻烦之中,差一点戴上"右派分子"的帽子。
名探毕竟是名探,他以一个尴尬的身份来到案发地之后,花四个小时听案情介绍,花三个小时看材料,然后又找那位失窃的苏联专家谈了谈,当天晚上十时就召集会议宣布他的判断:这是一起普通的刑事偷盗案件,没有任何军事谍报性质。
大惑不解的人们当然要问他那两页绝密笔记失窃的原因,他说:笔记本还有三十页与失窃的两页同等重要的资料,为什么不把整个笔记本偷走?除非是笔记本太重,但偷走的照相机比笔记本重十倍。因此撕走那两页只是出于一种临时性的需要。究竟是什么需要呢?他在排除了其它各种可能后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只能是小偷突然内急,充当了手纸。
会场上一片嗤笑。但鲁奉节的逻辑十分细密,笑声渐渐停止了。他没有笑,只是宣布,现在时间已晚,明天早晨就能在别墅周围找到与手纸有关的痕迹。果然,第二天一早,人们只花了半个多小时,就找到了充当手纸的那两页笔记。而最后捕获的罪犯,也确实只是个身手不凡的小偷而已,对军事情报一窍不通,毫无兴趣。
我们现在来读这份案情材料只觉得有趣,但请设想一下,在那个时候,鲁奉节先生在几个小时内得出这个结论是多么不容易!他面临的情况,比福尔摩斯所面临的还要复杂。政界、军界和警界的高层早就动员起来了,他们层层听汇报,天天作分析,每个人都已经作出过多种多样的判断,这些判断综合了国际形势、军事动向、内部情报,都十分雄辩,而且都关及这些高官的尊严。层层叠叠的尊严加在一起,下级实际上已经很难提出不同的意见了。于是,尚未侦破的案情出现了两个走向:领导心中的走向和实际发生的走向。在多数情况下,前一种走向更强大,因此我们历史上才会有那么多的冤案、假案、错案,我们今天的现实生活中还会有那么多的申诉无门的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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