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老兵还在义愤填膺,口口声声要为牺牲的战友报仇。
这时候岑立昊一拐一瘸地走过来了,冷冷地看了看那个兵,问道:“哪部分的?”
老兵回答,“五连的。”
岑立昊说,“哦,五连的,你们副指导员刘尹波同志还活着吗?”
老兵回答,“刘副指导员还活着,可是我们牺牲了几个同志……我要报仇!”
岑立昊鄙夷地说,“你他妈的要报仇,昨天夜里你干什么去了,你怎么不掂根枪到我们阵地上去?”
老兵说,“昨天夜里我们在同敌人浴血奋战……”
岑立昊说,“浴血奋战你妈拉个蛋。昨天哪里有战斗我还不知道?”
老兵说,“我打敌人有什么错?”
岑立昊说,“他的手都被捆住了,你还在他面前耍什么威风?你看见没有,你把他嘴角都打出血了,他连哼哼一声都没有,他在冷笑,他看不起你。”
老兵涨红了脸,嘟嘟囔囔地说,“你为敌人帮腔,你侮辱自己的同志,你……”
岑立昊说,“真他妈的低级趣味,滚开!”
五连的老兵瞪着岑立昊,扭曲的脸上仍然用力地愤怒着,嘴里喃喃地嘟啷:“敌人——你包庇敌人,难道……阶级敌人……不应该吗……”
岑立昊说:“去你妈的,好像就你他妈的有民族仇阶级恨。这家伙是特工队长,我把他放了,给他一杆枪,你敢不敢跟他比试一下?”
老兵说,“你压制同志,包庇敌人。”
岑立昊说,“好,你还想找霉倒是不是?来人啦,把这老兄身上的绳子解开,让他同我们这位勇敢的同志比试比试擒拿格斗。”
老兵一看岑立昊像是要动真的,马上说,“你们一连立场不分,我向首长告你们。”
岑立昊笑笑,掏出手枪在手里玩了两圈,突然对准老兵的裤裆,点了两下,老兵大惊,捂着裤裆就跑,由于紧张,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摔了一跤,爬起来接着又跑。
几天后岑立昊和刘尹波见面,说起了这件事情,刘尹波哈哈大笑,笑完了说,“那家伙叫李木胜,胆小如鼠,气壮如牛。”
岑立昊笑问,“是不是神经有毛病?”
刘尹波说,“有什么毛病?他那是伪装进步。我研究这家伙好几天了,过分的胆怯必然要导致过分的虚伪。怯懦的人只有一个武器,那就是虚伪。他只能凭借虚张声势来掩盖自己讨好别人,为自己营造恰如其分的生存空间,创造继续活下去的理由。他胆小,但他又想表示勇敢,你不让他打俘虏,那让他打谁去?”
六
这场战争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当一支征尘仆仆的部队从南方前线撤下来的时候,坐在长长的军列里,一千个人有一千种心态,多数人都怀着胜利返回的狂喜,也有死里逃生的庆幸,还有怀念牺牲战友的悲伤。这些人都是一个部队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熟悉的这些人岑立昊都没有记住,却永远地记住了一张陌生的脸。
那是一张冷静的脸,微黑,粗糙,眼睛不大,戴着厚厚的眼镜,坐在一个角落里沉默不语,面前放着一个笨重的黑包。此人神情有些苍老,大约四十来岁年纪,岑立昊不认识他,别人介绍说这个人是一个战地记者,拍了很多照片。在过长江大桥的时候,岑立昊同他坐到了一起,交谈起来,知道他是不是什么记者,摄影只是业余的,真实的身份是军区陆军指挥学院的教员,叫范江河,是随某某军行动的,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在湖南境内一个兵站里,被上一列兵车拉下了。
岑立昊说,“既然是指挥学院的教员,该到团首长的车厢里去,那里有几个卧铺。”
范江河连连摆手,叮咛岑立昊不要声张,他想跟战士们在一起,听听年轻的声音。
两个人谈起了战斗,具体到一个战例,范江河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不行,这样下去不行,要改变这种状况。”
岑立昊问他是什么意思,范江河就打开了话匣子,说,“这次参战很说明问题,和平时间太长了,而且又经历了一个除了胡来几乎不干正经事的漫长的‘文革’时期,军队已经严重消退了战斗力。这次参战检验了部队的战斗作风和战斗实力,同实战的要求差距太大了。对方一个加强营的防御阵地,要用两个团以上的兵力攻打,还至少要用一个炮兵群的火力和一个团保障物资。就这样,我军的伤亡还比对方大。这还是同一个小国家交手,要是跟超级大国打,简直不堪设想。在战斗作风方面,胜则凭借人海战术,退则一窝蜂溃不成军。整个战争时期,我跟随行动的那个方向由层层上报的累计战果,竟然是对方全部兵力的三倍,也就是说,按照我方计算的战果,对方的全部兵力被我们消灭了三次。哪有这样的事啊?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尤其可怕的是,我们有不少前线指挥员明明知道这战果里有太大的水分,但没有一个人去点破,就这么心安理得地评功评奖。我跟的那个团,把评功评奖评烈士搞得轰轰烈烈,却很少有人关注问题。这很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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